宗杭有一種被掃地出門的感覺。
哪有這麼快的啊,這頭剛給了通知,那頭車就備好了,說什麼「只今天能排得出車來」,還堵在門上,看著他收拾行李。
肯定有問題,人家古代抄家,還先給下道聖旨呢。
他滿腹疑竇,又問不出究竟來,只好百般磨蹭,但行李少得可憐,就那幾樣,也發揮不了多長時間。
末了抱了個小拎包,坐在帳篷里不挪窩,那愁眉鎖眼的樣子,像戰禍來了即將拋家逃難,又捨不得破屋爛瓦三分田。
易颯半蹲在門口,把門帘攏起打了個結:「走啊,車子等著呢。」
「易颯,你跟我說實話,真的沒出什麼事嗎?」
易颯嘆氣:「能有什麼事啊?就是事情告一段落,儘快送你回去一家團圓——你也為你爸媽想想,他們這麼久沒你消息,不焦心啊?你怎麼做人兒子的?」
她每次把話題扯到父母那頭,宗杭就詞窮了,連反駁都虧心:之前不跟家裡聯繫情有可原,現在檯子都搭好了,他還不挪步,不整個一白眼狼嗎?
只好矮身出來。
易颯領著他往車子那走。
宗杭再三跟她確認:「那你忙完了,會去找我吧?我給你報銷費用。」
易颯點頭:「空了就會去的。」
「那你沒空的話,我能來找你吧?電話別關機,別把人拉黑啊。」
這是多沒安全感啊,易颯失笑:「知道了。」
這語氣太敷衍了,宗杭愈發興緻低落了:易颯從來就是個有小聰明的騙子。
送宗杭的車是輛外型普通的越野SUV,符合三姓的風格:務求低調,寧可泯然眾人,也不願意炫酷惹眼,當然也有例外,比如丁玉蝶那樣的,不過反正不影響全局,也就隨他去了。
駕駛室的門開著,丁盤嶺正跟司機交代事情。
怪了,送宗杭這種小事,他還需要親自到場?
易颯正納悶著,丁盤嶺迎上來:「我們這邊也需要用車,我剛跟司機說了,把宗杭送到大一點的地方,比如格爾木,然後在當地另外找輛車,選靠譜的司機,把他直接送到家,畢竟他沒身份證件,不好買票坐車——費用你不用擔心,我們會承擔的。」
這安排挺到位的,宗杭說了句:「謝謝你啊。」
丁盤嶺笑了笑,這才進正題:「還有兩件事,我要跟你確認一下。」
難怪要來送車,易颯有點戒備:「什麼事啊?」
丁盤嶺看宗杭:「第一是,三姓的事,我們從來不願意別人外傳,最近這些事,更加不想讓人知道。掌事會有個重要職責,就是讓某些多嘴的人閉嘴。」
他點到為止,沒把話說得太白。
宗杭點頭:「我知道。」
「第二就是,你在壺口下金湯,是全程清醒的嗎?還是失去過意識?」
怎麼忽然問到壺口了?宗杭有些意外。
丁盤嶺看出了他的疑慮:「你也別多想,我就是想把整件事都理一理,所以有些細節要跟你再確認。」
宗杭仔細回憶了一下:「當時下了水,人突然往下滑,像是滑進了圓筒的、螺旋的滑梯,又碰又撞,天旋地轉的,進金湯穴時,又猛撞了一下,想全程清醒也不可能啊,應該是昏迷了一段時間,不過我清醒得很快,第一個醒過來的。」
丁盤嶺嗯了一聲:「然後看到丁玉蝶跟蠟像一樣在邊上坐著,易颯也一樣,是吧?」
「是。」
「沒記錯嗎?」
宗杭的表情很誠懇:「絕對沒有。」
丁盤嶺沒再問了,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易颯一眼。
易颯臉頰發燙:當初宗杭為了掩護她,向丁盤嶺敘說下水經過時,把她說成跟丁玉蝶一樣,一句帶過,但其實真實的情況是,她當時抱著宗杭的腿。
自己的秘密已經大白,丁盤嶺當然知道水下的情形另有玄虛,宗杭還在這言之鑿鑿的,真是有點打臉。
好在丁盤嶺沒有再追問,反而很知趣:「我還有事忙,不送了,你們聊吧。」
也不知道該聊什麼,再說了,聊得太多,就不像個「平常」的告別了。
行李太小,用不著放後車廂,易颯把宗杭連人帶行李送上后座,順手關上車門,又拍拍車身,示意司機可以開車了。
司機向她比了個「OK」的手勢,發動車子。
易颯向後退,再向後退,給車子挪地方。
司機早上一定剛擦洗過車子,車身鋥亮,玻璃也乾淨,映出她稍嫌扭曲變形的身影來。
車子駛出去之後,易颯站到車的正後方,想看看自己的身影會不會在車側的後視鏡里映出來。
看不到,後視鏡太小了,被陽光映照成了灼目的亮片,像被什麼東西扯著,一直遠去,再遠去。
又停下來。
易颯愣了一下,下意識往前邁了兩步。
怎麼了啊,這兒沼澤多,是不小心陷車了嗎?
又看了會,好像不是,車門打開了,宗杭下了車,呼哧呼哧往回跑,中途氣喘不上來,還歇了兩次。
易颯迎過去,隔著段距離就問他:「怎麼了?落東西了?」
宗杭搖頭,走完這最後幾步,在她身前停下,不知是跑的還是什麼原因,臉上微微泛紅,有點不敢看她,垂在身側的手緊攥。
早晨的空氣是森冷的,他居然有點出汗了。
他聽到自己吞吞吐吐的聲音:「易颯,我一直……很喜歡你,你知道嗎?」
說完了,終於鼓起勇氣,直視她的眼睛。
怪了,她沒有表情,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但她的眼睛折射不出半點心思,像深不見底的黑洞,照不見他,也照不見世界。
宗杭愣愣的,他原本是雀躍的、忐忑的、竊喜的,又帶點不安的,但被她這麼看著,所有的這些情緒都慢慢沒了,像浮沙被風捲走,大雪被日頭曬化,只剩下茫然。
忍不住又叫她:「易颯?」
易颯說:「哦。」
「哦」什麼啊,她不該給點反應嗎,她不該是這反應啊。
宗杭豁出去了,反正也開口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寧可受這一刀了,也不想自己胡亂揣測受煎熬。
「那你呢,你是什麼……想法?」
問完了,頭皮微微發炸,覺得自己真是老土:醞釀了那麼久,想出其不意、讓人印象深刻,結果說出的話,不驚艷,也不精彩。
易颯笑起來:「宗杭,你是不是第一次追女孩啊?」
是啊,有問題嗎?
易颯沒看他,目光從他的耳廓繞了過去,棲上他的頭髮。
不想看到他的臉。
她說:「沒事,以後有經驗了你就會知道,有些單方面的感情,就是沒回應的,不過你是個很好的人,以後一定會幸福的。」
說完沖他笑了笑,刻意讓目光渙散,還是沒讓自己看清他的臉。
宗杭原地站了一會,目送著易颯離開。
還以為,她中途會回一下頭,結果沒有,她走得似乎很輕快,迎著陽光——日頭居然爬得這麼高了,張開的金光很快就把她收裹了進去。
揉了揉眼睛再看,她已經走回營地了,營地到處是人,到處是帳篷,再怎麼仔細找,也找不到了。
宗杭往回走,腿上沒力氣,像灌了鉛,拖拖沓沓,走了很久才走到車邊,司機早等得不耐煩了,探出頭來問:「什麼事兒啊?這麼久!」
宗杭說:「沒事。」
他坐回車裡。
車子又開起來了,顛顛簸簸,搖搖晃晃。
宗杭覺得掌心有點硌。
他鬆開手,掌心汗津津的,還卧著一條塑料小魚。
行李里,實在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下車時,他一翻再翻,才從釣魚機里揪出兩條小魚,一條翠綠色的,一條紅的。
紅的揣在兜里,綠的攥在手心,原本想著,她同意了,他就塞給她,這叫信物,紅男綠女嘛,她拿綠的,他拿紅的,兩人又都可以下水,比作魚也不違和,多應景啊。
誰知道沒送出去。
宗杭看了會,小心地把小綠魚也塞進兜里,然後捂緊兜口,像是怕誰搶了去。
一天都在行車,中午只吃了點乾糧,司機有點不好意思,連聲說「簡陋了」。
宗杭覺得沒什麼,反正現在,他吃什麼都味同嚼蠟。
入夜時到的格爾木,司機找了家不錯的賓館,幫宗杭開了房,記下了房號,還給他留下了足夠的錢:「我盡量今晚就幫你敲定司機,最遲明天讓他聯繫你,直接到酒店來接,沒問題吧?」
沒問題。
司機走了之後,宗杭才想起忘了問他:你怎麼不住這啊?
要連夜趕回去嗎?這也太累了。
不過隨便了,自家都已經透心涼,也不想管別人加沒加衣裳。
宗杭揣了錢,本來是出去找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