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漂移地窟-輪迴 第十五章

從丁盤嶺的帳篷出來時,易颯在門口站了會。

不知道在看什麼,但一切又都看進了眼底:遠處發亮的雪蓋把那一片的天頂襯得泛白,蜿蜒的銀色細流像針腳細密的縫線,把一塊一塊青褐色的苔蘚綴織在了一起,帳篷間裊娜著晨炊的煙火氣,偶爾有人走動,迎著晨光的影子都顯得生機勃勃。

易颯嘆了口氣,攥著那本軟面冊子往邊上走,但其實這一大片都是平地,沒遮沒擋,一覽無餘,並沒有什麼適合一個人靜靜待著的去處。

她走到營地邊的一塊坡地上,本子一扔,權當坐墊,然後一屁股坐下。

褲腳因為這坐下的撐力微微提起,露出腳踝上紋身的一部分。

易颯把褲腳往上提,又把襪子往下拉,終於使得那個紋身露了全貌。

去死。

媽的,當初到底為什麼紋這兩個字來著?

不記得了,可能是青春期叛逆,生命無限、活力旺盛時,就喜歡把死亡一類的詞當口香糖,整天嚼個不停,以彰顯自己特立獨行,她記得,紋身的那天,陽光很好,她在字體間舉棋不定,紋身師於是推薦瘦金體,說是這字「行筆瘦勁,至瘦而不失其肉」,就跟她這個人似的,纖瘦細弱,但整個人勁勁兒的。

她喜歡這恭維,於是就紋了。

現在回看,不自覺打了個寒噤,覺得命運里的某種讖言,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攀上蘸著墨的針尖,細細扎進她的皮膚里,像扁鵲見蔡桓公時提醒的那個「君有疾」,在腠理、在肌膚、在腸胃——待她窺破玄機時,已在骨髓。

早知如此,就該紋個「長命百歲」什麼的。

不遠處有人經過,易颯抬頭去看。

是丁磧。

丁磧也看到她了,下意識低頭想迴避。

易颯吼了句:「姓丁的!」

然後朝他勾手指:「你過來。」

叫自己嗎?丁磧遲疑了一下,還左右看了看,確定沒其他的丁姓。

他走上前來。

易颯還坐在原地,眯縫著眼抬頭看他,豎起兩根手指,作了個挾夾的姿勢:「有煙嗎?」

如果不是沒聞見酒氣,丁磧真要以為她是喝醉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提了幾分警惕:「沒有,再說了,你不是從不抽煙嗎,只抽煙枝的。」

易颯冷笑著垂下手,指尖觸地時,順勢揪了一把帶霜的苔蘚在掌心慢慢搓揉:「我換個口味不行嗎?我問你啊,現在處處巴結丁盤嶺,什麼意思?」

丁磧不動聲色:「盤嶺叔是長輩,安排我做事,我做是應該的,合情合理,怎麼就叫巴結了?」

易颯挑釁地笑:「不是,你是忽然發現,丁盤嶺壓得住丁長盛,更有勢力,更有心機,你覺得跟著他會更有保障——但我告訴你,我無所謂,不管你跟誰,不管你腦袋上罩多大的傘,該朝你算的賬,我還是會算。」

丁磧皺了皺眉頭:「易颯,凡事何必這麼較真,我想重新做人,你行個方便,對大家都好。」

易颯差點跳起來:「你放屁!重新做人這詞是這麼用的嗎?」

她拿手指點向丁磧:「你不過是做臟事做膩了,厭煩了,又覺得有風險,會有我這樣的人窮追不捨,於是想換一種輕鬆的活法。那些前賬,你不消、不吭聲、不交代,指望著大家都不追究,放你一碼,就雨過天晴了,是吧?」

丁磧不想再糾纏:「大清早的,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他轉身想走,腳踝處忽然緊勒,低頭看,是易颯不依不饒,拽住了他的褲腳。

「我再問你啊,你跟井袖是怎麼回事?你愛上她了?」

丁磧無可奈何,不懂她怎麼會忽然發起瘋來:易颯之前,是跟他一直不對路,但不至於這麼顛三倒四的啊。

他用力把褲腳掙脫出來:「我不知道什麼愛不愛,我也不講究這東西。」

易颯譏誚地笑:「不是要重新做人嗎,那就從不禍害人開始啊,既然不愛,就別他媽假惺惺的欲擒故縱,又是送鑰匙又是送關懷的,噁心!」

丁磧盯了她半天,忽然笑了:「聽你這意思,井袖跟了我,就一定死路一條了?要不要打個賭啊,沒準她選了我,是這輩子最幸運的選擇呢?」

易颯喃喃:「說這話,真是連臉都不要了。」

她仰頭看天。

也不知道老天爺是怎麼給人定壽數的,像割韭菜一樣,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把她給割了,卻放任丁磧這種人繼續活下去,還活得好好的。

宗杭一早起來,就不見了易颯。

洗漱完了,也不見人回,先還以為她是去找丁盤嶺了,但明明見到丁盤嶺和丁長盛在一處說話,又以為她去吃早飯了,然而臨時充作飯堂的簡陋帳篷里,也沒她的影子。

宗杭只好繞著營地找,中途拽住一個看起來還算面善的人打聽,正說著話,丁磧從旁經過,臉色不是很好看,大概聽到了一兩句對答,冷冷說了句:「在那頭髮病呢,也沒人管。」

發病?

宗杭額頭上青筋一跳:今天是19號。

他也顧不上高反了,發足向著丁磧說的方向狂奔,遠遠就看到易颯在地上坐著,抱著膝蓋,垂著頭。

到跟前時,上氣不接下氣,宗杭扶住膝蓋彎腰,一句話都被大喘氣分割得斷斷續續:「易颯……你……沒事吧?」

易颯抬頭看他,眼睛裡一片茫然。

就在片刻之前,她還是只脹滿氣的刺球,向著丁磧沒頭沒腦滾扎,但她很快就發現:隨便揪個人過來發泄,並不能讓自己好過。

於是就蔫了,覺得整個人沒了血肉,只余骨架,儘力撐起一幅耷拉的人皮。

宗杭覺得不對勁:「易颯,你怎麼了啊?」

睡覺前不還好好的嗎?

易颯盯著他的臉看,忽然冒出一句:「宗杭,你的臉髒了。」

是嗎?宗杭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臉:應該不會啊,他剛洗完臉,照鏡子的時候,明明清清爽爽的。

易颯說:「過來,臉過來,低一點。」

宗杭依言低下臉去。

易颯伸出手,捏住他腮幫子上一塊肉,往邊上一提,又一提。

宗杭一下子反應過來,倏地抬起頭,捂住被捏紅的地方:「哎,你故意欺負人吧?」

易颯咯咯笑起來,差點笑出眼淚,她拿手指抹抹眼睛,說:「是啊,就是故意的,怎麼著?」

怎麼著?也不能把她怎麼著,再說了,今天19號,不希望她生一點點氣,能開心最好。

於是岔開話題。

「你吃飯了嗎?帳篷里有飯,去晚了就只能吃剩的了。」

易颯搖頭,拿手拍拍邊上的地:「坐下說。」

宗杭坐下來,雙手攤開了向著她:「剛剛你的手好涼,要我給你捂一下嗎?」

易颯斜了他一眼:「你是想摸我的手吧?」

宗杭氣了:「我是那樣的人嗎?我就是看你的手涼,很純潔地幫你捂一捂,你肯定這麼坐著好久了,手凍得跟冰坨坨似的。」

易颯低頭看自己的手。

是冰涼的,而且剛搓了苔蘚,並不幹凈,沾了些泥沙和草汁。

她撣了撣手,把手交握著遞過去。

宗杭趕緊雙手攏起,把她的手包住,還低下頭,朝掌內呵了呵氣——是跟電視里學的,他覺得這樣,能暖和些。

他的手真是挺暖的,乾淨修長,修剪齊整的指甲上泛健康的光澤,不敢去想,有一天,這手會幹癟褶皺、指甲脫落。

抬頭看,他有一半的臉正浸在清晨初升的光里,面部輪廓很柔和,沒有那種給人壓迫感的冷峻和凌厲,這世界即便對他不是很友善,他也沒有對這世界緊繃——

光潔的額頭上映出細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茸毛,開心的時候,眼角和嘴角都微微上揚,那弧度,像是要盛住每一滴的笑,收個滿滿當當。

易颯覺得自己真是喜歡他,他這一輩子,眼角眉梢,都不該落陰霾。

她深吁了口氣,把胸臆中的種種繾綣都壓回去,失神了會,輕聲說:「宗杭,你回家去吧。」

宗杭隨口答了句:「我知道啊,等這事完了,我就回家了,都不知道怎麼跟我爸媽解釋,實話不能說,編又編不出好借口來。」

易颯說:「已經完事了,你可以回家了。」

哈?

宗杭納悶:「不是昨晚上才下了漂移地窟,丁盤嶺還說別急著下結論……」

「是啊,等他查出真相,不定什麼時候了,也許一年、兩年,難道你要一直等著,就是不回家嗎?」

易颯說的總是有道理的,宗杭腦子裡有點亂:「可是丁盤嶺說,我是唯一特殊的那個,他覺得留著我有用,不會讓我走的。」

「沒事,我去跟他說。你已經幫了很大忙了,昨天晚上,差點讓太歲給夾死——多危險啊,三姓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吧,反正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你別傻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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