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息巢-輪迴渡口 第二十六章

定水眼,立水筏,陰歌開道。

宗杭聽得一頭霧水,易颯也半懂不懂,畢竟隔了個姓,雖然程序都明白,但具體指的是什麼,親眼看到的時候才能意會。

她把宗杭拉到一邊,低聲吩咐:「待會下了水之後,不管別的,先把丁玉蝶給抱住。」

宗杭秒懂。

這金湯穴里,應該有自動甄選機制,只接納符合條件的人:是三姓,也得是水鬼。

他和易颯兩個,資質都差了點,所以上次在老爺廟才被扔進了蛤窩洞里,差點餵了貝殼,這次說什麼也得學乖點。

時近夜半。

羊尿胞光球少說也吹了有四五百個,大束大束地簇在一起,薄透的尿胞間綠點蓬蓬,時聚時散,景象詭異,卻也絢麗,丁盤嶺點了幾個人,讓他們帶著一半的光球去到槽對岸,和這邊遙遙相對,又讓丁磧帶著人,把羊皮筏子搬到水岸邊。

這羊皮筏子是十二座的,不過這「座」不代表搭載人數,意思是有十二個「渾脫」:渾是「全」,脫即「剝皮」,手藝精湛的屠戶,宰羊之後掏空內臟,幾乎不傷及完整的皮張,硝制了之後吹氣使其脹滿,還能脹出個羊形,這樣的就叫「渾脫」,一個渾脫就是一「座」。

十二座的羊皮筏子,就是十二具空心脹氣的羊屍紮成方形,上頭捆了個可以蹲躺的木頭架子,這筏子有年頭了,充氣的羊皮都成了醬黑色,偏被燈光一照,通體油亮,看起來鬼氣森森的。

那閉目養神的老頭睜眼的剎那,宗杭沒來由地血脈賁張,覺得這鎖金湯大概是要開始了。

果然,一開始是敬水香,一根根線香燃起,底部拿燒熱燙軟的蠟迅速固定在沿岸的護欄上,夾岸相望,如兩根平行的火線,差不多延伸了四五十米長,煙氣細細裊裊,往上升起時被水浪氣一激,又紊亂成了一蓬一蓬。

緊接著,兩邊同時往下放出光球。

數百個光球,在龍槽上方飄散開來,有的落下,有的上揚,有的被大股的水浪激地不斷滾翻,兩邊的人都目光炯炯,也不知在找什麼,時不時還發出鼓雜訊:「這邊!不對不對,那邊,那個像!」

易颯拉住丁玉蝶問:「這就是你們丁家的找水眼?」

「是啊。」

「怎麼找?」

丁玉蝶興奮過度,眼睛只看得見無數螢火飄飛,哪有那個耐性給她解惑:「哎呀,你看就知道了!」

放屁,易颯一肚子火,真想一腳把他給踹下去。

倒是丁盤嶺在邊上聽見了:「水眼就是一團亂水裡的安穩地,這麼給你解釋吧,龍捲風遇神殺神,但它的中心地帶,反而沒那麼大破壞力;一團亂麻糾在一起,看似沒辦法下手,但只要能找到關鍵的那個線頭,一抽之下,一切都迎刃而解。」

「同樣道理,祖師爺認為,越是亂的水裡,就越是有那麼一個支點,可以立足,也可以立舟,這個點就叫水眼……」

話音未落,呼喝聲又起,丁玉蝶叫得最響:「那個!那個!絕對是那個!」

易颯循向看去。

看到了,光球放到現在,有一半多已經被水裹著漂走了,還有些半空炸開,可憐那些螢火蟲還未及飛高,就被排浪給打沒了——剩下幾十個,算苟延殘喘,高高低低,飄飄晃晃。

唯獨一個,已經落在水上了,晃個不停,有一陣兒被外力都壓扁扯長了,依然沒離開那個位置,像枝頭上冒出的一個花骨朵,任它風吹雨打,左右飄搖,就是不挪地方。

丁盤嶺身子一凜,喝了句:「就是那裡!丁磧!」

他大踏步走向筏子邊,邊走邊擼起衣袖,易颯小小吃驚了一下:這個丁盤嶺看上去貌不驚人,衣服下藏著的,倒是好一副健壯體格,一點也不輸於小了他二十好幾的丁磧。

但見他和丁磧兩個,分站羊皮筏子兩邊,彎下腰猛一用力,將筏子抬起來,做拋擲前的弧狀搖擺,眼睛死盯住那隨時都可能掛掉的光球,沉聲道:「聽我的,一、二、三!」

「三」字剛落音,筏子就飛了出去。

那些一直鼓噪著的,現在反齊刷刷靜了下來,易颯也屏住氣,死死盯住筏子的去勢,總覺得下一秒就會被浪頭打翻,頭皮都隱隱發麻……

哪知筏子挨了幾浪的水,四下險些翻覆了一回之後,居然在勢若瘋魔的激流狂涌間立住了!雖說立得不那麼穩,像針尖上頂碗團團亂轉,但沒漂走!也沒翻!

喝彩聲瞬間爆出來,丁玉蝶更是起頭,啪啪啪拍巴掌,易颯鬆了口氣,心裡不得不承認,這一手是蠻漂亮利落的。

回頭看宗杭,他也看得目不轉睛,嘴巴都閉不上了,半晌才喃喃:「你們家這個,可以去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了。」

丁玉蝶轉頭看他,那得意勁兒,就跟剛剛是他拋的筏子似的:「這算什麼,你再看!」

再看?水眼找到了,筏子也立住了,接下來,該是「陰歌開道」了吧?

宗杭抬頭看那老頭歌手。

他已經站到槽岸邊了,一邊腋下挾收束的紅紙傘,另一隻手裡拎一盞點燃的煤油燈——不過立柱要重新調整,現在拉起的那道鋼索,距離下頭那個顛撲不定的筏子還遠,要調整到點、線都在一個面上。

而一干人調整的同時,有人幫著老頭穿上束帶,束帶背上有吊鉤,可以和鋼索上的拉環吊具接在一起。

宗杭後背泛起涼意:這不就跟電視上看過的那種偏遠地區的「溜索」似的嗎?這老頭都這麼大年紀了,還能玩兒這個?

事實證明,玩的就是這個。

他在這提心弔膽的,老頭倒是氣定神閑,兩個丁家的年輕人當拉索手,一點點拉動吊具上連接的滑索裝置,把老頭往鋼索中央放。

老頭那略顯佝僂的身形很快就出去了,晃晃悠悠,像釣竿上顫出的餌,差不多到筏子上空時,滑索頓住,老頭撳動吊鉤上的機括放懸繩,身子慢慢吊了下去。

宗杭低頭去看,老頭的身形已經看不真切了,只能看清他手裡拎著的煤油燈光亮,槽內黃河水翻起的大浪隱在黑暗裡,真如一張張此起彼伏的大嘴,隨時都能把那光吞掉。

就在這個時候,丁盤嶺說了句:「待會你們也這麼下去。」

宗杭心裡一跳:這哪是鎖金湯啊,步步玩命,相比之下,還是長江那套儀式溫柔點,北方的人和河,果然都是粗獷的。

不過這念頭只一閃而過,注意力又全放在下頭了。

那老頭快上筏子了。

我靠,這可怎麼立得住啊,那筏子顛得跟得了狂躁型多動症似的——儘管猜到了「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宗杭還是下意識一閉眼,就跟看恐怖片看到慘烈鏡頭時,寧可錯過也不願直面。

再悄咪咪睜眼時,老頭已經站上去了,非但站上去了,紅傘也張開了,煤油燈光從紅傘下濾透上來,像激涌的水流間飄落一抹溫柔油紅,晃蕩不定。

丁玉蝶嘖嘖:「厲害,『亂流筏子腳生根』,這招我最差,練的時候,一分鐘不到就被甩下來了,更別說還要一手撐傘一手拎燈。」

丁盤嶺淡淡說了句:「他待會還得唱陰歌呢,所以說各有所長、各有所專,能當水鬼也沒那麼了不起。」

說到這,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回頭看,是一晚上都不見的丁長盛,懷裡抱著一個長條大匣子。

丁盤嶺盯著匣子看:「祖牌請來了?」

「請來了。」

看來這裡頭是丁祖牌了,宗杭伸長腦袋,滿心想見識一下,哪知丁盤嶺沒要打開看,只是示意了一下立柱那頭。

丁長盛徑直過去,沒多久,滑索又往外放了,但這一次放的不是人——那輪廓,宗杭看得明白,是一個祖宗牌位。

那牌位也只放到筏子正上空,那一處光弱,鋼索隱了,吊線也隱了,只牌位的輪廓線分明,像在那懸浮。

再然後,歌聲就出來了。

宗杭第一反應,就是想去捂耳朵,覺得唱得亂七八糟的,音不是音,調不是調。

但手剛舉起來,又放下去了,倒不是歌聲變得動聽了,而是他突然發覺,這歌根本不像是一個人唱出來的。

起始部分像農村跳大神,哼哼哈哈,然後聲音就雜了,有長鈴響,有耍鼓聲,有嬌俏女聲,有輕佻男音,有老頭咳嗽,也有看戲諸人的竊竊低語,拉拉雜雜,於洶湧水聲里攪出翻沸聲浪,讓人覺得恍恍惚惚魂靈出竅,已然置身其間,但冷不丁一個寒噤,又發現下頭只一個筏子、一個老頭而已,哪來那麼多聲響?

宗杭額角滲出冷汗,胳膊上汗毛奓起了就沒見下去:覺得老頭這一歌,勾出了黃河水底無數陰魂,飄飄散散,凄凄切切,都在和著他的音調扒住筏子婉轉吟哦,只是自己看不見罷了。

到中途時,聲音驀地一收,只剩了一道聲線,並不高亢,卻刁鑽至極,似乎扭著身子在水浪間鑽進鑽出,不管你怎麼企圖壓它蓋它,它總能找到縫隙破出。

也不知道老頭這嗓子是怎麼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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