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息巢-輪迴渡口 第十八章

本子就那麼大,小學生樣頭碰著頭一起看,還要互相照顧閱讀速度,顯然不太可能——兩人很快達成默契:易颯主看,每翻過一頁,會給他解說主要內容,宗杭不聲不響坐在一邊,或耐著性子等,或歪頭打量易颯,必要時,也會湊上去看兩段。

扉頁上是丁長盛的自述,簡略提了下三江源事件。

「……趕到的時候,災難已經發生了,簡直是個修羅場,遍地死人,沒死的也血肉模糊,在地上亂爬,不少人爬回了車上,死在車座里,還有把車子開出去的,翻在一兩里開外。姜孝廣說,姜駿在無線電里提到了那個洞,但我們方圓幾里都搜找過了,並沒有看到什麼洞……」

宗杭喃喃:「漂走了吧,不是叫『漂移地窟』嗎。」

有可能,但易颯想像不出,地窟該怎麼樣在地里「漂」。

她翻向下一頁:「丁長盛他們緊急和後方聯繫了一下,一致決定把事情壓下來,絕不對外聲張,即便是對內,也要控制知情人範圍。」

這可以理解,九幾年,發生這麼大的事,還是在西部,不管是報警還是送醫,都一定會引起有關部門的注意,一個搞不好,三姓的老底都會被翻個底朝天。

第一頁上記述的是死者善後事宜和生還者的安置部署。

死者都被安排儘快燒掉了,因為「身體扭曲變形,有異味,有的甚至出現膿皰毒瘡」,大家擔心會像瘟疫一樣肆虐傳染,集中燒毀之後,還在原地撒了生石灰消毒。

又有個括弧,裡頭備註死者名單在最後一頁。

易颯馬上翻到最後一頁,目測有六七十個名字,規規整整,易九戈也在裡頭,和一堆的易姓羅列在一起。

易颯愣了半晌,才又翻回來:事情過去太久了,她對易九戈也沒什麼印象了,只記得挨姐姐打時,父親會過來護著,僅此而已。

關於生還者,大家討論了很久,丁長盛極力主張「關起來」、「不是我針對他們,但誰知道他們感染了什麼,會不會去禍害別人」。

宗杭小心斟酌了一下易颯的面色:「易颯,雖然我對丁長盛沒什麼好印象,但我覺得,他這個主張,其實是……比較合理的。」

那些生化危機類的恐怖電影里,都有類似的橋段,對於不明就裡的病毒病症,一開始都是要隔離、封鎖,只不過隔離失敗,才釀成了全球性的災難。

那種情況下,不集中關起來,「各回各家自己休養」,好像也說不過去。

易颯嗯了一聲,又往下翻頁。

接下來的,就是斷斷續續的記錄了,一個人佔三四頁的篇幅,記錄的都是譫妄時說的話,有些人話多,洋洋洒洒,但細看多為重複,有些人話少,寥寥幾行,還有些人,從頭到尾,就沒說過什麼特別的,所以沒有記錄在冊。

第一個叫易平,男,事發時34歲,1996~1999,看來只捱了三年。

——你們老把我關著,我還怎麼辦事啊?我還有事呢,很重要的事,耽誤了,你們負得起責任嗎?

——輪渡什麼時候開?幾點了?鍾呢,怎麼不在我牆上掛個鐘?我趕時間,我要去金湯里值班。

——上船了,大家要上船了,來了,它們就快來了。

底下備註一行小字:很多人都提過TA們,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統一用「它」替代。

這話沒頭沒腦,是有點莫名其妙,難怪丁長盛說這是「瘋言瘋語」,不把它當一回事。

第二個叫易胡安,男,時年27歲,1996~2004。

這個人的話列出來,確實像重度精神病患者,還是個戰爭狂。

——我們不能把大好河山拱手讓給敵人!都跟著我沖啊,沖,弄死它們!

——我們要用麻袋把黃河給堵上!把長江給填平!調一萬台抽水泵,把瀾滄江給抽了!不要怕沒水喝,我們可以喝太平洋的水!

——大家不要掉以輕心!不是鬧著玩的,絕不是鬧著玩的。

易颯看得哭笑不得,丁長盛那種性子,每天面對這樣的狀況,怕是會吐血。

再往下看。

這個叫易蓮,女,時年24歲,1996~2009。

女人的說辭,總會相對含蓄內斂一些。

——再也回不到從前了,還不如早點死了算了。

——它們跟我們一樣,它們什麼都知道。

——多舍,多舍……

宗杭奇道:「多舍?多多捨棄的意思嗎?」

易颯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再往下翻,連著幾個大同小異,有嚷嚷著要完蛋的,有反覆強調要出去辦事的,也有不斷問著「鍾呢,鍾呢」的。

又掀開新一頁。

易寶全,男,時年41歲,1996~2007。

易颯渾身一凜,還沒細看,心已經砰砰跳起來。

易寶全的話很長,應該是丁長盛記的,因為筆跡和扉頁上的相同,而且邊上批了句「一派胡言浪費時間」——別的人都依照吩咐老老實實記述,不多加一個字,只有丁長盛這樣領頭的,才能以審閱者的姿態圈圈劃劃。

記錄之前,先有一行說明:易寶全的癥狀和別人的稍微有點不同,這個人相對沉默,從不大喊大叫,還在房間牆壁上畫了張很怪的畫,原樣謄於背面。

易颯先翻到背面看,果不其然,就是那張劃屍為舟的圖,只不過雖說是「原樣謄畫」,但畫工比牆上那幅差遠了,少了許多撲面而來的震撼。

大湖、死屍,太容易讓人聯想起什麼了,宗杭脫口問了句:「這大湖,不會是鄱陽湖吧?」

易颯沒吭聲,徑直翻回去。

記錄的第一句就讓她有點心驚肉跳。

——死屍就是度亡舟,死人在水底睜眼,趁著夜色悄悄上岸。

宗杭有點懵,前些天的經歷還都鮮活:死人在水底睜眼,說的是息巢里那些死人嗎?那數量,真的傾巢出動,從水裡蜂擁爬出,也未免太瘮人了……

他打了個寒戰。

——黃河灘頭百丈鼓,掛水湖底輪迴鍾,金湯水連來生路,渡口待發千萬舟。

——它們走到絕處,眼前無路,想回頭。

——生命只有一次,對任何人來說,都只有一次。

……

宗杭愣愣看著,覺得話中所指,句句都跟自己相關,但具體關聯在哪,又說不清。

他拿手點向紙面上一處:「易颯,這個『掛水湖底輪迴鍾』,鄱陽湖不就是掛水湖嗎?我們在息巢里看到的那個太極盤一樣的東西,會不會就是輪迴鍾啊?」

易颯的注意力卻不在「鍾」上。

她盯著「輪迴」那兩個字看。

輪迴,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般代表又一重新生,這上頭說,「金湯水連來生路」,來生,自然就是新生,而既然有「輪迴」這兩個字,那「多舍」……

她周身泛起寒意:「不是『多舍』,記錄的人聽岔音了,應該是『奪舍』。」

宗杭不懂什麼叫奪舍:「這又是什麼意思啊?」

易颯回過神來:「快,把我手機拿過來,在包里。」

她語氣不對,宗杭趕緊去到摩托車旁,把掛著的包拿過來。

易颯翻出手機,手指微微發抖,她翻到通訊錄,幾下滑過,撥了易雲巧的電話。

易雲巧接得很快,聲音一如既往的神秘兮兮:「哎,颯颯,我正要找你呢,你聽說了嗎……」

這位雲巧姑姑,真像個大型的消息處理中心,任何時間找她,都有八卦聽,永遠不愁寂寞。

易颯打斷她:「雲巧姑姑,我有事找你,你認識易寶全這個人嗎?」

易雲巧愣了一下:「易寶全……」

易颯在心裡暗暗祈禱:認識,你一定要認識,都是易家的人,跟你差不多輩分,在三江源「遇難」,你不可能不認識。

「你打聽他幹什麼啊,我都得管他叫『哥』呢,死了二十多年了,跟你姐姐一樣,三江源出的事,是個水八腿……」

說到這兒,許是勾起舊事,易雲巧嘆氣:「當年,咱們易家,也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全哥人挺好的,我結婚的時候,他封了挺大的紅包,禮賓冊子上,還摁了手印……」

等會……摁手印?這是什麼操作?

易颯奇道:「不應該簽名嗎?」

易雲巧說:「就是說呢,也是因為這個,我記得牢:全哥是五幾年生人,該上學的時候正好趕上運動,他又不向學,喜歡跟著瞎竄熱鬧,耽誤了上學,所以他不怎麼識字,人家都是簽名寫賀辭,他只摁了個手印,這事吧,他自己覺得丟人,我們也不會往外傳……哎,颯颯,你在哪啊,怎麼我聽這麼大水聲?」

不識字,不會寫……但那「我們來了」幾個字,寫得可是相當有鋒銳。

易颯腦子裡轟轟的:「那他……會畫畫嗎?」

「筆杆子都不願握的人,還會畫畫?哎,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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