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江-金湯譜 第三十章

易颯漸漸有了意識。

她這一趟「坐水」的時間太長了,而且移來游去,消耗體力不少,這一昏特別沉,敲鑼打鼓都沒轍,只能候著自己清醒。

幾乎是睜開眼的同時,她的眉頭就皺起來了,面上的線條瞬間冷厲。

身上沉甸甸的,壓了個人,那體味氣息,明顯是個男人。

她睜眼看。

是宗杭,趴在她身上,頭垂在一側,目光再往下溜,好像裸著上身。

這他媽……

宗杭這些日子,非但長心眼了,還長本事了啊,信不信她能一根根把他骨頭從肉里拆出來……

易颯火蹭蹭的,正要一把把他掀翻,忽然覺得觸手之處有異樣。

那是宗杭的背,有點血黏黏的,而且他一直趴著,呼吸都疲弱。

易颯翻身起來,這才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宗杭身上好多小的傷口,血跡斑駁,一道一道,有些已經乾結了,有些尚粘手。

每一處小傷口裡,似乎都插了不規則的細小碎片,易颯伸出手,拈了一片出來看。

像是碎的貝殼薄片,下半部因為插在肉里,浸得血紅,邊緣很不規整,多半是崩裂開的。

易颯站起身,四下看了一回。

不止宗杭身上,臨近的地上、石壁上,都有類似的細小碎片,還找到一些腥碎的蛤肉。

應該沒人會拿這東西當暗器,從碎片和碎肉四下飛濺、粘停的位置看,應該是在半空中炸開的。

易颯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是:有個炸彈,外頭包著很多蛤蜊,炸彈開炸的時候,蛤蜊也同時被炸飛了——方可有此效果。

但問題在於:誰扔的炸彈呢?

而且……

易颯四下嗅了嗅,湊向有蛤肉粘連的石壁,又趴下身子,伏向有碎片插立的地方:這兒的氣味很原始,腥味、水氣味、濕泥和石頭味,絕沒有炸彈那種硝石火藥味。

她撣了撣手起來,原地踱了兩步,又低頭看宗杭。

他這個姿勢,應該是在保護她。

一個沒什麼能耐、總被她嫌棄和呼來喝去的男人,在保護她?

感覺有點怪怪的。

宗杭幹嘛要對她這麼回護呢?

她也只不過是順手救了他一兩次,不圖回報——倒不是做人多豁達高尚,而是她覺得,人心不古,做善事權當娛樂自己,就別指望對方如何知恩圖報了。

沒想到碰上個這麼實在的。

易颯盤腿坐下,他背上這傷,尤其是那些半插半露的碎殼片,太瘮人了,她在自己腰間摸了摸:除了烏鬼匕首,什麼都沒有,誰會帶藥品紗布下水呢,就算預料到會受傷,也是上岸了再包紮啊。

什麼都沒有,但又不能不處理。

易颯把那些大小碎片一片片拔出來,用手蘸了唾沫去抹他傷口——將就吧,唾液中含有少量的溶菌酶和凝血因子,實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可以拿來用。

有一片大碎殼扎得有點深,拔出來的時候,宗杭痙攣了一下,想是昏迷著都覺得疼,眉心處蹙起個疙瘩。

易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鬼使神差般的,伸手在他後腦勺上撫了一下。

他後腦勺圓圓的,頭髮又韌又細,密密貼著掌心。

宗杭眉頭舒展了些。

易颯嚇了一跳,觸電般抬起手,還趕緊甩了甩,彷彿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從小到大,她從沒對人有過什麼溫柔舉動,小時候玩洋娃娃,別的小姑娘把娃娃摟在懷裡當寶貝哄,她的娃娃個個被拆得缺胳膊少頭;都說寵物靠愛撫,烏鬼算她寵物吧,向來被踢來搡去,還時不時被罵幾句「智障」。

現在這算怎麼回事?

易颯為自己找到了理由:一直以來,和各色複雜人等打交道,唯獨沒接觸過宗杭這一款的;拆過無數明招暗招,但宗杭偏偏沒招。

他如果是丁磧款,或者陳禿款的,她瞅一眼就知道該換一副什麼臉跟他說話,什麼時候軟中帶硬,什麼時候避實就虛。

但他完全不是,她還沒拿捏准怎麼相處。

沒淌過的河,當然得摸著石頭過。

易颯繼續去拔蛤殼的碎片。

無意間又瞥到了他的後腦勺。

老實說,那手感真不賴,綿綿密密的頭髮下面,腦袋圓滾滾的。

而且宗杭好像挺吃這安撫的。

易颯覺得,宗杭小時候,一定是那種特別好哄的小孩兒,摸摸腦袋或者拍拍背,他就能安穩睡一宿,咬個奶嘴,可以安安靜靜玩半天。

不像她,易九戈說過她,人小脾氣大,哭起來嗷嗷的,奶嘴塞嘴裡,她都呸呸地往外吐。

宗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趴在地上。

咦,易颯呢?

他茫然抬頭,看到不遠處,易颯正倚著石壁坐著,眉頭緊皺,手裡翻著烏鬼匕首。

宗杭趕緊爬起來,剛一欠身,牽到後背一溜傷口,痛地齜牙咧嘴。

關於蛤群的陰雲重又罩過來。

他心跳得有點猛,四下亂看:「那些吃人的蛤蜊呢?」

易颯斜了他一眼:「什麼吃人的蛤蜊?」

「就是,一大群,黑壓壓的,長牙,還能飛,沒注意就自爆了……你沒看見嗎?那你醒的時候,看到什麼了?」

易颯說:「我醒的時候,躺在地上,你,躺在那……」

她指了指三四米遠處。

「我就把你拖過來,還給你清理了傷口。」

宗杭看向她指的方向:「我怎麼會在那呢?」

「那你覺得你在哪?」

「我在……」

宗杭沒往下說,心裡有點小失落:八成是蛤群把他拖過去的,他真是點背,每次英勇表現都沒人看見。

驀地想起了什麼,趕緊伸手摸向後背,又摸向屁股。

他記得,那些碎片,扎得到處都是,左邊屁股上也中招了。

易颯說:「放心吧,沒脫你褲子,碎片插進去了,褲衩上有破洞,我把那破洞一撐,就看見碎片了,然後拔出來了。」

宗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不吭聲。

電視劇里常有男主受傷,女主幫忙包紮的場景,為什麼人家都傷得那麼機智?不是露強健的胸肌,就是露寬厚有力的後背,為什麼就他傷屁股?

人為什麼要長屁股?他不想要屁股了。

正懊惱著,易颯問了句什麼。

宗杭沒聽明白:「哈?」

「我是問你,出事之後,都發生了什麼,吃人的蛤蜊,又是怎麼回事。」

宗杭定了定神。

也是,這才是大事。

他把失散後發生的事講了一遍,從看見白光,到遭遇會飛的蛤蜊,然後忽然爆了血管失去意識,沒好意思提自己保護她的事——眼見為實,無憑無據的,說出來了像故意編造了邀功。

易颯一直仔細聽,沒打斷他,手裡的匕首一翻一翻的。

她也看到白光了。

像很長的步足,在水裡翻攪,她直接就被攪進了團團白光之中,頭暈目眩,然後人事不知。

候著宗杭說完,她才開口。

「剛剛你昏迷的時候,我把這洞走了一遍,雖然不少岔道,但其實規模不大,每一條岔道口,我都拿匕首做了記號,發現三件事兒。」

她口氣有點不對,宗杭緊張:「哪三件?」

「第一,這是個死洞,沒有出口。七條岔道,要麼通往絕路,要麼通到你說過的那個有蛤窩的大溶洞。沒出口也就是沒入口,我們怎麼進來的?」

宗杭說:「可能是你沒找到吧?沒準有機關暗門什麼的。」

易颯白了他一眼:「就你聰明,我會沒想到?」

老馬還有失前蹄的時候呢,萬一你看漏了呢?不過事實勝於雄辯,宗杭不吭聲,暗暗決定待會自己也去找一遍。

「第二,姜駿和姜孝廣他們,都不在這,這洞里只有我們兩個人。」

宗杭嗯了一聲。

這平淡的一聲「嗯」也惹到她了,易颯說:「你是真不著急啊?」

著急什麼?這不是正商量著嗎?

宗杭反過來勸她:「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們慢慢來,心平氣和想辦法。」

易颯被他氣笑了:「我們都昏迷多久了?以往開金湯,最多一兩個小時,懂我意思嗎?很可能我們昏迷的時候,姜駿他們已經開完金湯走人了。」

「我們被困在大湖底下莫名其妙的洞里,沒出口、沒水、沒吃的,這洞里還有牙口那麼利的蛤群,指不定什麼時候就來把我們啃了,你還心平氣和?」

宗杭怔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不心平氣和……也沒辦法啊。」

易颯盯著他看,知道他說得有道理,越是絕境,越忌急躁——這話換了姜太月說,她會覺得老人家果然有定力,但從宗杭嘴裡說出來……

明明沒什麼經歷,還這麼一本正經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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