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江-金湯譜 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天氣不錯。

宗杭醒得很早,怕吵到易颯,去到院子里刷牙洗臉。

洗漱完了,捏著當牙桶的一次性紙杯坐在井台邊發獃。

昨兒半夜,易颯忽然把他叫醒,問了一句話。

只問了他一句話,然後就坐著,盯著他看,他回答說沒有,又主動承諾絕不會對任何人講。

屋裡沒開燈,互相都不見面目,月光先還披了她半身,後來就轉開了,她坐在團團暗裡,雖然沒動,但他能明顯感覺到那裡暗流涌動。

她重新躺下時,宗杭覺得自己在生死間走了一輪,後背都出汗了。

易颯這樣的人,應該絕不會放心別人探知她的秘密吧。

宗杭也不知道該怎麼向她做保證:他真的不會講的,一個字都不會泄出牙縫,全爛在肚子里。

正想得出神,丁玉蝶出來了。

一夜過去,估計氣消了不少,還跟他打招呼:「阿帕,今天一起下水嗎?」

他不知道宗杭有什麼能耐,但昨晚逃跑的時候,宗杭沉到了很深的水域,在水下待的時間也夠長,這同行,比他知道的很多水八腿都給力,要是能一起,相當於多了個生力軍。

居然能得水鬼邀約,宗杭受寵若驚:「你老想著下水,不怕啊?」

他想起丁玉蝶描述過的、關於湖底奇異的耀眼白光。

丁玉蝶聳聳肩:「怕什麼怕,我們水鬼,是需要巡河的,『巡河』你懂嗎?」

宗杭搖頭。

丁玉蝶給他解釋:「你干一行,就得了解一行。就譬如你在這山頭種樹,那這山上土壤怎麼樣、適合哪些樹種、向陽背陰、什麼時候多雨、有沒有蟲害,你都得了解。」

「你是水鬼,你就該了解這條河,激流、險灘,你都得下去摸,有些險段,你要排險,排不了的,你可以立塊牌子,提醒過往船戶。」

「你別以為我們就是坐吃撈錢的,這三條大河上,許多險灘、要規避的惡絕地,有些險流的行船口訣,你知道最初都是從誰那流傳開的?再給你舉個例子,三峽天險知道吧?有句話叫『青灘泄灘不算灘,崆嶺才是鬼門關』……」

「船在洪水季節過崆嶺,那浪真跟排山倒海似的,船行在水裡,一不注意就船毀人亡。然後,灘里有塊大礁石,上頭刻了三個字,『對我來』,這是個訣竅,你船到這裡,船頭只要對著『對我來』這三個字直駛,順著水勢,反而能避開,那兒的老船工都知道,清末的時候,有外國商船進三峽,就是因為不知道這訣竅,觸礁沉了。這『對我來』,你知道又是誰最先總結出來,誰安排刻的?」

宗杭聽得有點激動,三姓這形象,突然在心裡有點高大起來。

丁玉蝶也有點小驕傲:「說真的,我們三姓,傳了幾千年下來了,想持久,得做到平衡:只受,不出,遲早撐死,只出,不受,早晚餓死。我們受大河恩惠,有了金湯這門營生,我們也做分內事,排險、積德,然後就是良性循環,周而復始……」

宗杭喃喃:「你說的還挺有道理的。」

丁玉蝶倒是實在:「這話不是我說的,水葡萄受訓,聽來的,易颯也知道,只不過她沒跟你說罷了……她也巡河啊。」

沒錯,宗杭想起來了,最初他還以為易颯做的是「跨國包租」,還擔心她那些不賺錢的生意會入不敷出,現在懂了,她其實是在巡河,包租只是幌子,打發時間、順手為之。

丁玉蝶壓低聲音:「巡河的時候,也會找找看,這水下,還有沒有尚未被發現的奇怪地方,老祖宗沒發現的,叫你發現了,多拽!多牛掰!說不定還能命個名呢。危險肯定是有的,不危險,要你水鬼幹什麼!」

宗杭恍然大悟。

怪不得丁玉蝶對沉船的事這麼熱衷,就說嘛,單純為興趣愛好,也太執著了。

他挺想幫忙的:「如果易颯不反對,我也想跟你們一起下。」

丁玉蝶覺得這事有譜了,他興沖沖撿了塊碎磚頭,在地上畫了幅鄱陽湖的輪廓圖。

宗杭偏了頭看:這湖形狀可真怪,像個側卧的細頸子大鵝。

丁玉蝶在頸子最細的地方點了一點:「咱們就在這兒,老爺廟。」

又在邊上畫了一長道:「對面就是廬山,最高海拔一千四,看出什麼來了嗎?」

他提示:「大風到這兒,側面有廬山擋著,會收窄……」

宗杭有點明白了:「穿堂風?」

丁玉蝶點頭:「就是,這叫『狹管效應』,這兒本來就窄,廬山還跟面牆似的側立,一般級別的風,刮到這兒也成大風了,有風肯定就有浪,湖上的船,最怕風浪,所以這兒容易出事。」

說完了,又開始畫,這次是五道線,從不同方位注入細頸子處。

「這兒還有一句話,叫『拒五水一湖於咽喉』,就是說,你別看這兒水域不大,它上連長江出口,又有五條不同方向的河流注入,導致了深處的水流很雜亂,這還沒完……」

他又橫畫了一條線,幾乎跟代表廬山的那面「牆」垂直。

「我不是跟你講過,國內有科考隊想查清楚老爺廟頻繁出事的原因嗎?他們做了挺多工作的,還拍攝了紅外航空照,結果發現,老爺廟最窄處也就三公里,但在它的水底,有個東西向的、長達兩三公里的沙壩。」

丁玉蝶舉起兩條手臂,一條當沙壩,一條當大風,給他做示範:「你明白了吧,風這樣過來,掀起大浪,湖底深處的水流本來就亂,忽然撞到沙壩,就會掉頭形成迴旋,湖底的迴旋,那就是大漩渦啊,上有風浪,下有漩渦,船在這兒出事,太正常了。」

他眼睛裡閃興奮的光:「唯一不正常的就是,船去哪兒了。」

「有推測說,老爺廟湖底,應該有還未被發現的大型溶洞群和地下暗河……」

他壓低聲音:「我們的金湯,真要藏在水底下,能藏哪去?只能藏在這樣的溶洞啊。」

丁玉蝶深信,自家的金湯,跟傳說中的沉船,必然相依相伴,找到了金湯,也就找到了沉船,反之亦然。

宗杭忽然納悶:「不對啊,你們既然要『開金湯』,那就一定有個『藏金湯』……」

丁玉蝶糾正他:「鎖金湯。」

宗杭改口:「鎖金湯,也是人鎖的,那就是說,那些要藏的寶貝,最初的時候,也是你的前輩水鬼運下去的,他們上鎖,你們幾百年後來開……他們應該早就知道這下頭的秘密了啊?」

丁玉蝶嘆氣:「我年少無知的時候,也是這麼以為的。」

宗杭屏住呼吸等下文。

「但你這種同行,就不便知道了。」

水鬼一般都獨行其是。

丁玉蝶頭一次當頭兒,手下有了可支使的人,感覺分外不同,考慮的也比平時周到,吩咐易颯和宗杭往他指引的方位走,自己要先去打探一下姜孝廣那條船的動向,最好是船往東開,他們就在西邊下水,力爭不要撞個正著。

易颯沒異議,一切照做:她權當是陪丁玉蝶玩兒,只想敷衍了事把他打發走,然後重點關注姜孝廣那頭的動向。

宗杭拎著水鬼袋跟著她,他出門需要偽裝,頭上戴了頂從店主那借的草帽,和衣服很搭,看起來很像拎包的苦力。

烏鬼則搖搖擺擺,走得時前時後。

見易颯心事重重,宗杭以為她還在為那件事煩,忍不住又表了次態:「易颯,我真不會對別人講的。」

易颯看了他一眼:「還說!」

宗杭有點蔫巴,為人處事真挺難拿捏的:不說被人猜忌,說了又被嫌話多。

他看向水岸。

白天的大湖明顯熱鬧,隨處可見小漁船,也有人在岸上擺了張馬扎凳,很悠閑地釣魚。

易颯忽然問他:「你有地方去嗎?」

宗杭搖頭。

易蕭派他來的,現如今他躲她還來不及呢。

「那回家呢?」

宗杭猶豫了一下:「丁磧看到我了,我怕回家去,我爸媽反而會不安全,再說了,我自己現在,身體是個什麼情況,我還沒弄清楚呢。」

易颯說:「那你這意思,就是要跟著我了?」

好像很被嫌棄,宗杭攥緊手中的水鬼袋,想向她標榜自己不是白跟的,他還幹了活。

不然怎麼辦呢,身上一分錢都沒有,穿的戴的都是她幫他搞的。

他小聲說了句:「暫時的。」

易颯鼻子里哼了一聲。

她倒不討厭宗杭跟著,一直以來,她沒交過什麼親厚的朋友,總自己東奔西走的,有時也怪沒勁的,再說了,宗杭跟她可以算是同類,有點本事,又對她言聽計從……

但就是不想這麼輕易地一口應下,非要為難他一番:跑去救他已經挺違背自己一貫的原則了,現在還讓他跟著,管他吃住,想想就惱火。

她還是那個橫眉怒目的夜叉嗎?她快成天使了。

「你那意思是,吃我的、喝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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