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江-金湯譜 第二十一章

宗杭手腳都被捆得嚴嚴實實。

很細的那種繩子,一匝又一匝,努力掙了很多次,確定掙不開,於是就不掙了,也沒叫,很認命地縮在房間角落裡。

這兩個月,他被綁、被打,各種落難加起來,比普通人兩三輩子都多,果然「苦不白瘦」、「經歷讓人成長」,至少心態是穩了,不緊張,也懶得去苦思冥想。

反正該來的,總會來的。

果然,門開處,先進來一個木乃伊。

宗杭都沒認出她來,直到她開口:「宗杭?」

是易蕭。

果然有她,什麼晚上、10點、鴨頭山,根本是個坑他的套!

宗杭氣地咬牙。

看他鼓眉瞪眼,易蕭反而笑了:「氣啦?」

宗杭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是雇了井袖一年嗎?不是說要帶我一起查清楚事情的原因嗎?」

易蕭點頭:「然後你就信了?」

宗杭一時語塞。

頓了頓,實在心有不甘:「你救我,就是想利用我?」

易蕭反問他:「不然呢,你是不是武俠小說看多了,以為滿世界都是行俠仗義的好人?花兩塊錢買個餅都為圖個飽,我救你,在你身上花錢,口乾舌燥跟你說那麼多事,你只當我心好?」

宗杭想說什麼,又咽回去了:他從來也不是善辯的人,那些指責的話,對易蕭來說,應該也無關痛癢。

易蕭在他面前蹲下來:「其實一開始,我是想留著你的,找井袖來,也確實是想讓她照顧你。我身體不方便,不適合拋頭露面,你坐過水,能破鱷,又年輕力壯,跑腿辦事,一定很利索。」

「但計畫該為變化讓步,事情變了,一切、所有,都應該跟著變。」

宗杭忍不住:「哪變了?」

易蕭看著他笑,過了會,伸手把面罩扯下。

一股爛膩的腐臭氣撲面而來。

宗杭心裡猛跳了一下。

易蕭身上的氣味,從頭至尾,都像條微妙的線,要串聯出什麼來。

初見時,她身上有輕微的腐臭味。

死而復生之後,她身上的難聞氣味不見了,或者說是,減輕了很多。

現在,這味道又更濃烈了。

易蕭說過,「等它聞起來像死人的腐臭味,我也就離死不遠了」。

宗杭打了個寒噤:「你是不是……」

易蕭打斷他:「我要死了。」

她緩緩把面罩拉起:「沒有人能有兩次機會,我們一起中彈身亡,被沉湖,我睜開眼睛,以為我的命又回來了,結果沒有。」

「我這輩子,老天負了我,那我就去負全世界,狼要吃肉,有肉在附近,它就去咬了,這中間沒對錯。」

「我沒錯,你也不該死,但我要死了,你是救我的肉,我就會去撕咬,你盡可以恨,我也沒什麼可抱歉的,懂嗎?」

宗杭說:「我怎麼就是救你的肉了?」

易蕭沒說話。

她看宗杭的臉。

他臉上有擦傷,傷口處還混些許泥沙,但給人的感覺還是乾淨,可能是因為眼神乾淨。

到底也同生共死過一回,不妨讓他做個明白鬼。

易蕭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提過,三姓有個老祖宗祠堂?」

萬事都有源頭。

太過久遠的事,沒有詳實的文字記載,口口相傳下來,現在聽上去,更像傳奇故事。

三姓各有始祖,名字已不可考,大家提起時,習慣在姓後綴「祖」,就是丁祖、姜祖、易祖。

三個人,似乎是同一時間出現的,各沿一條大河討生活、娶妻生子,這種神奇的、可以在水下存活的天賦,也由他們開始。

那時候,生孩子沒個節制,孩子長到十幾歲就早早成親,又再生子,所以短短几十年,起初的三個人,就成了三戶人丁興旺的大家族,四代五代同堂,各自都知道另兩家是「親戚」,雖然具體親在哪裡誰也說不清。

三家漸有走動,偶有通婚。

三姓的各項規矩也在這期間一一成形,三位老祖都長壽,據說都是活到了一百五六的人瑞,去世時,除了留下第一本粗糙的金湯譜之外,還有遺言交代。

遺言出自哪一位,也沒法具體區分了,也許是三家的合集,交代了幾件重要的事。

一是,三姓的事,是個秘密,各姓自守,除客戶、同行外,不能向外人道。

最初的掌事會,更像執刑機構,是為了懲罰、甚至處死那些泄密的人而設立的。

二是,不要把天賜當永久的福氣。這種「返祖」的能力,隨著代代相傳、外來血脈的加入以及家族人數的不斷擴大,可能會逐漸削弱,當這種削弱開始導致連續翻鍋時,那就說明事情已經相當嚴重了,三姓會面臨著這種能力的即將喪絕。

但不是沒有補救的辦法,當這種危機真的來臨時,可以去往大河源頭,尋找漂移地窟。

漂移地窟,直白來說,就是個「洞」,前頭綴了「漂移」兩個字,那就說明,它的位置,根本不固定。

老祖宗給出了地點線索,十二個字。

——江流如帚處,地開門,風沖星斗。

又口佔四句,預言了去開漂移地窟的時間。

——不羽而飛,不面而面,枯坐知天下事,干戈未接禍連天。

三姓後人經過多番討論,對那十二個字,基本解了密。

江流如帚處——江流像掃帚的掃須一樣繁多,應該指的就是三江源頭,因為那裡有無數脈脈細流,清朝時,康熙皇帝命人探測青藏地區的江源,使臣到達之後,面對那麼多河流,有些束手無策,回章上奏的句子里,甚至還用了一句相似的比喻,以解釋自己為什麼定不了正源,叫做「江源如帚,分散甚闊」。

地開門,風沖星斗——洞口應該是平開在地面上,洞里有風,因為只有直上直下、從洞穴深處往上吹出來的風,才有可能「沖星斗」。

易蕭說:「一直以來,三姓每一代,只能出一個水鬼,而且,這家出了之後,下一代會出在哪一家,完全沒有規律可循,比皇帝翻女人的牌子還飄渺。有人打過比方,三姓的子弟,人人都長了水鬼的皮囊,人人都有可能,區別只在『點睛』,老祖宗賞了誰飯吃,誰就等於被『點了睛』,這能力,羨慕不來,偷不來,也搶不來。」

宗杭喃喃:「所以,在你們心裡,漂移地窟是個神奇的地方,你們覺得,到了那兒,說不定就能獲得這種能力,是嗎?」

易蕭失笑,無限感慨:「是啊,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那些有生之年當不了水鬼的人,悻悻之餘,發的狠話都大同小異:「信不信老子去三江源走一遭,要是運氣好,掉進了漂移地窟,出來之後,能當水鬼祖宗!」

不過千百年來,對這所謂的「漂移地窟」,大家也只是提提而已,畢竟「開金湯」一直都很順利,隨之而來的收益,更是讓人人都能活得富足。

順便插一句,為了避免引人猜忌,三姓中不少人也會拉打幌子,入其他行當,譬如馬戲箍桶鋦大缸、制陶捏面估衣匠,因著不為謀生,都是興趣愛好,反而更加專註,出了不少行家。

直到近百十年,突然出現了翻鍋,三姓才開始重點關注江源地區,甚至一度派專人在那裡駐守,想方設法打聽關於「洞」的消息。

在此期間,翻鍋接二連三,更讓人不安的是,七試八考里選出的水鬼,質量一代不如一代。

易蕭說:「你也算『破過鱷』,但你知道,最初的『破鱷』,要求是什麼嗎?」

「要單獨一個人,穿上防腐蝕的貼身皮衣,只憑鱷擋、烏鬼匕首,對付數十米長的巨鱷,要被鱷魚吞掉,然後破腹而出,這才叫『破鱷』。」

「可惜啦,幾代之前的水鬼,就已經做不到了。」

宗杭心裡砰砰亂跳。

他想起易蕭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我會變成這樣,你會變成這樣,都跟他們翻鍋有關。

現在看來,這話其實說得並不確切,真正的前後關聯應該是:因為接連翻鍋,返祖能力逐漸喪失,所以想去找漂移地窟,然後才出了事。

他喉嚨發乾:「所以,你們就去了漂移地窟?」

易蕭沒說話,但那眼神,顯然是默認了。

老祖宗口占的那四句話,神奇地和當時的一些狀況能夠對得上。

不羽而飛:人不長翅膀,卻能在天上飛,聽起來像是指現代飛機的出現。

不面而面:不見面,卻又見了面?像視頻電話的出現,交談雙方可以相隔千里,暢談無礙。

枯坐知天下事:像收看電視新聞,也許說是網路新聞更合適些,電視新聞是被動接收,有聯網電腦在手,可以想搜什麼就搜什麼——九十年代,計算機和互聯網都已經開始普及了。

干戈未接禍連天:這話後來在中國古代奇書《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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