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江-金湯譜 第二十章

快天亮的時候,易颯才回到岸上。

身上的黑血管還沒消,她半路拽了件沿街住戶晾曬的衣服包住頭臉,悶頭衝進賓館,當值的服務員覺得不對,追了她好幾步,直到她惡狠狠甩下房間號才半信半疑退了回去。

行李包里有備用的獸麻,易颯趕緊給自己注射了一針,這才如釋重負,跌坐地上。

又過關了,她這些年,真是運氣不錯,幾次刀在頭上,又盪了開去。

只是這次過關,沒有既往的那種得意和欣喜。

易颯試圖說服自己:沒關係的,你本來也不是好人,先己後人,不過分啊,你救過他,他回報你,很應該啊,誰也不欠誰的,兩清了。

這趟過來,只是為了搞清楚陳禿的事,現在事情查清楚了,自己也完全隱蔽,置身於所有事外,還意外知道了老K的存在,算是功德圓滿了。

至於姜駿的死,還有丁長盛想幹什麼,她根本就不關心,不惹到她就好,她只想獨善其身。

這老K,像條吐信的蛇,她初次嘗試接觸,就差點遭了反噬,要麼不管這女人了,這麼多年,不知道病因,她也過得很好,憑著自己的經營,把生活的方方面面,打造成了個銅牆鐵壁的舒適圈,何必硬要探尋?誰能保證追索的結果就一定是好的?

她腦子裡一遍一遍,像要給自己催眠。

——易颯,回柬埔寨去,這樣才安全;

——現在沒有任何人懷疑你,你越安靜,你的秘密就越安全;

——負了別人又能怎麼樣呢,誰沒負過幾個人?佛陀嗎?幾千幾萬年,不也就才出了一個。

……

門外窸窸窣窣,似乎有動靜。

誰?宗杭嗎?逃回來了?

易颯腦子裡一突,忽然覺得驚喜,幾乎是手腳並用著爬起來去到門邊。

門開了,視線里卻沒人,易颯愣了半天,才垂下頭去看。

是烏鬼,全身濕淋淋的,那股子凜然傲氣,似乎也被電沒了——它有點木木傻傻,上岸之後,沒追上易颯,易颯也沒顧上它,好在它熟悉主人的氣味,幾經迷失,還是找回來了,服務員知道它「交過」五十的住宿費,也沒為難它。

易颯看了它一會,才把門敞開:「進來吧。」

烏鬼搖搖擺擺往裡走。

一個畜生,都曉得要「回來」,都尚且有歸處。

宗杭呢?

她又想起他臨開船時的那句「萬一老K見了我之後,不讓我回來,那怎麼辦呢」。

他大概下意識里,也覺得她親近,把她這兒當成了歸處吧。

易颯頭一次發現,負人真不難,但要看負誰。

負狼心狗肺的,能稱得上快事,但負一個對你那麼信任、知道被你放棄還為你打算的,才叫柔腸百結,萬種滋味。

她長吁一口氣,拿起手機,撥了姜孝廣的電話。

姜孝廣很久才接,語氣里透著疲倦,如果不是知道他昨晚也在鴨頭山,易颯還真以為,他是為喪子愁的。

「颯颯啊,有事嗎?哦,對,你是不是已經回柬埔寨了?」

易颯說:「沒呢。」

她吸了吸鼻子,把情緒調動到位:「姜叔叔,小姜哥哥對我一直很好……就這麼走了,我心裡挺難受的,我想過去找你,為小姜哥哥的後事出份力……」

拿死人當借口,有點不厚道,但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姜孝廣遲疑了一下,說:「可以啊,不過……颯颯,人死了有很多事情,又要開死亡證明又要忙殯葬,叔叔未必有時間招呼你,可能面都見不上。要麼等過些日子,一切都妥當了,你到姜駿墳頭燒個香,也就可以了。」

易颯就坡下驢:「那……也行,姜叔叔,你節哀順變啊。」

這電話打過,姜孝廣大概會覺得她不誠心、滑頭,表面客套。

不過沒關係,她不在乎自己給人留什麼印象。

易颯攥著手機,眉頭緊蹙。

姜孝廣不在老家,但又極力要傳達給她「在是在,只是忙得看不到人」的這種假相。

他為什麼要抓宗杭?又會帶著宗杭去哪呢?

電光石火間,她想起易雲巧神秘兮兮透露給她的那句話。

——船到了嗎?

如果真如易雲巧所說,有另外一條船。

姜孝廣知道,丁長盛也知道。

那天在碼頭,眾目睽睽之下,姜孝廣帶著姜駿的屍體離開,而丁長盛隨著客船繼續行程——會不會都是幌子,暗地裡,兩人要在那條神秘的船上匯合?

也就是說,想找姜孝廣,可以從……丁長盛入手?

第二個電話,易颯撥給了丁玉蝶。

丁玉蝶照例有起床氣,易颯把手機拿離耳朵,候著他牢騷完了才入正題:「你在老爺廟呢?」

「是啊。」

「丁長盛呢,跟著船往九江走了?」

「沒呢,他跟他那乾兒子,還有丁家幾個人,也在老爺廟下了,我估計他們是想考察一下地點,反正這金湯遲早要開。」

「他們住哪了?」

「去縣裡住了,老爺廟在一個鄉里,懂嗎?鄉村的『鄉』,他們哪住得慣啊,只有我這麼不挑的,才肯住農家小旅館。」

「你確定?」

「廢話,老爺廟這麼丁點地方,大家一起下的船,他還招呼我一起上車呢,我懶得跟他們一道,拒了。」

易颯沉吟:在老爺廟下了客船,去縣裡住了,會不會是因為那艘船還沒到?

丁玉蝶終於回過味來:「你問這個幹什麼啊?」

易颯答非所問:「你今天一整天都會待在那兒?要下水找沉船?」

「是啊,」一說起這個丁玉蝶就興奮,還總想吊她胃口,「颯颯,你知道嗎,這兒地名特別有意思,湖裡有個落星墩,對面現在廬山市那兒,曾經叫星子縣,當地人說,就是因為這兒曾經有隕石墜落,有個詩人寫過詩,叫『今日湖中石,當年天上星』,還有酈道元,在《水經注》里也寫過,叫『傳曰有星墜此以名焉』……」

「哦。」

哦什麼哦,自己洋洋洒洒說那麼多,她回個「哦」,丁玉蝶覺得自己是熱臉蹭上了冷屁股。

「你下水的時候,幫我留意一下,附近有沒有一條船。」

丁玉蝶沒好氣:「大湖上怎麼可能沒有船?整天都是船,船來船往好嗎?」

「不是,這船一定有不一樣的地方,比如停在某個地方不走,船上可能會有三姓的人,那個丁長盛,說不定也會再回來上船——你看到他,幫我盯著他,及時通知我。」

丁玉蝶納悶:「為什麼啊?我為什麼要幫你去做這種屁事?你隨便派你們易家的一個水抖子不就行了嗎?我堂堂水鬼……」

易颯掛電話了。

這個三寸丁武大郎,求他辦事,什麼都不解釋,還敢掛電話,丁玉蝶火蹭蹭的,對著手機吼:「離婚!我要跟你離婚!」

吃過早飯,丁玉蝶一身背心大褲衩,腳踩塑料拖鞋,把手機塞進密封防水套,甩著掛繩出了門——全身上下,只發揪精心梳過,上頭插一朵穿花蝶。

他早把易颯的話忘到腦後去了。

水葡萄千千萬,穿花蝶最好看,今天他要在這所謂的「喪命水域」展翅。

昨兒晚上,他跟小旅館的老闆聊天,老闆滔滔不絕,說的都是當地的傳說:

——我跟你說啊,這湖底有湖怪,有些沉船之後僥倖被救起的人看到過,白色的,像個大掃把子,有幾十丈長……

——它只要一出來,哎呀,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什麼船都經不住它禍害……

傳說並不一定都要被打成胡說八道,丁玉蝶覺得,這傳說跟美國潛水專家波爾的回憶錄,其實有相似之處。

波爾是:白光,有巨大的吸附力,在湖底翻卷、扭動,帶走了他的同伴。

傳說是:白色的湖怪,像個大掃把子,有幾十丈長。

都是白的、很長、能活動。

丁玉蝶選了處隱蔽的所在,眼裡潤了兩滴亮子,撲通入了水。

感謝老祖宗賞飯吃。

受過專業訓練的潛水人員下水,都得全副武裝,背足氧氣,下水之後行動遲緩,一旦出現突發情況,哪怕僅僅是與水草、爛漁網發生絞纏,都可能有生命危險。

但水鬼不一樣。

丁玉蝶覺得,自己就是魚,人魚,肢體靈活,天生適合水域,不用擔心氧氣問題,可以從水裡源源不斷攫取,也不用懼怕水壓,因為身體可以自行調節。

這兒水域不算太深,三十米左右,他在水下漂游,學豹子四肢並用奔跑,水底有淤泥,被他兩手一刨,騰起的黑泥像打散的霧。

折騰了一上午,一無所獲。

丁玉蝶覺得,該睡個午覺了。

他在淤泥上刨了個洞,把身體埋進去,仰面躺著,又用淤泥堆住臉頰、額頭,只露兩個鼻孔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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