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江-金湯譜 第十九章

宗杭走了之後,易颯領著烏鬼,沿湖走了一段,然後蹲下身子,拍拍烏鬼的腦袋,又指指鴨頭山的方向。

烏鬼看懂了,搖搖晃晃向水邊走,入水時翅膀倏地展開,像在熱身。

易颯吁了口氣,伸手摸向後腰。

那裡,除了烏鬼匕首外,還有分裝了獸麻的小藥劑瓶、一次性注射器、未拆的乾淨針頭,她都已經拿防水袋包好了,牢牢縛在了腰上。

授完水鬼銜的當天,就是檢查身體。

易颯心裡一萬個不情願,但還是一臉乖巧地去了,抽完血,她死盯著針管看,想搶過來,或者跟誰換一筒,可惜整個流程都很嚴密,沒法動任何手腳。

查完之後,她馬上收拾好行李,摸清了酒店周圍的路線,知道從哪條路去車站最近,還想好了法子,要聲東擊西:萬一身體真有問題,三姓那麼多人,硬逃是逃不掉的,她要假裝去車站,假裝買了票,假裝已經上車走了,實則另做打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是的,前提是「萬一身體真有問題」,她像個爛賭徒,不到最後一刻不死心,還想賭一發自己的好運氣:萬一查不出來呢?

老天眷顧她了。

體檢結果出來,她樣樣趨近完美,反而是同期的丁玉蝶,一堆的小毛小病,被醫生叮囑了很久少吃這個別碰那個。

她先鬆一口氣,然後更加緊張。

不能掉以輕心,小心駛得萬年船,有些跡象,一出頭你就要嚴陣以待,否則遲早栽跟頭。

她開始研究自己,列了張表,詳細回憶自己那一天都吃了什麼、做了什麼、碰了什麼,以前都沒爆過血管,為什麼偏偏19號這一天開始了?是哪件事引發的?

她記錄,分析,小心翼翼,唯恐泄露秘密,第二個月的19號,又是一次,又是夜半,半年下來,她就有了六次樣本。

她發現了一些規律。

比如19號只是爆發,其實從月半開始,她的脾氣就會漸漸暴躁,如何克制都見效甚微;

比如爆血管的時長,她越驚慌失措、惶恐不安,黑色的血管就越難消退,身體承受的痛苦也就越難捱,反之,如果心平氣和,一般三四個小時之內就能消下去;

……

恐怖往往源於未知,樣本積累得多了,經歷的次數多了,神經麻木,倒也不覺得天快塌下來了。

第九個月的時候,她開始試著給自己用藥。

也許真是運氣好,她的路子一開始就找對了,她從「安定」之類的鎮定性藥劑開始,有了點發現就迅速抓住,分析和記錄的筆記寫完一本,燒一本,看紙頁在火舌里蜷曲、變黑,心中總會掠過扳回一局的快感:沒人能知道她的秘密,即便她真的被感染,得了絕症,到末了,也該是自己結果自己,從生到死,都不該被別人限制和左右。

獸麻是她撬鎖偷來的,安定類藥物是有用,但總像隔靴搔癢,撓不對地方:那獸麻呢?其實人和獸,戳穿了講,都是哺乳動物,身體機能強弱而已,她是水鬼,各項能力超過常人許多,也許能撐得住獸麻的效力。

……

今年她二十四歲,本命年,懷揣秘密的第十年。

每個月19號,她避免勞累,快夜半時給自己注射獸麻,因為提前注射效果不能達到最佳,延後注射會爆血管,而且隨著年紀的增長,她的癥狀比少年時要嚴重——即便不是19號,激烈的脾氣爆發都會讓她產生異樣。

她覺得這是一種未知疾病,她一點點去摸發病的規律,學著如何與它共處:不稀奇啊,很多人到了老年,都是疾病纏身,人與病,艱難共處、彼此低頭,到最後一刻,還要共入墓穴,關係來得比情愛都難解難分。

她只不過是提前經歷而已。

雨還在下,易颯站在水中,兩手自額前插入發里,將頭髮壓伏向腦後,仰臉承接漫天細雨。

有時候活著真沒意思啊,藏著秘密,戴不同的臉,言笑晏晏,應付她他它,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

但走了這一步,就得邁下一步,抬完這隻腳,就得邁下一隻。

事情、日子、人生,和腳下的路一樣,總得繼續。

易颯慢慢沉入水中。

鄱陽湖中的很多島嶼都因風景秀美,被開發成了小景點,有固定的上島游航線。

但鴨頭山幾經考察,幾次被棄。

一是因為,它最大的旅遊價值就是「鴨頭」這個形狀,遠看清晰,近看莫名;

二是,整個島身是塊突兀出水的巨大礁石,最高處的鴨頭,是離水七十多米的直立峭壁,根本沒法停船,鴨身處勉強可以停靠,但島上又沒什麼可看的,往鴨頭去的路陡,多樹,多碎石,很難保障遊客安全。

所以至今無人居住,連野生水禽都很少落腳,是個荒島。

宗杭把快艇停在鴨身處,抱著錄放機,小心翼翼上了岸。

沒人迎上來,宗杭遲疑著往高處走,小聲叫了句:「易蕭?」

腳下碎石滑動,高處林木陰森。

走了幾步,宗杭看到石壁上有字。

——往上。

不知道什麼材質寫的,瑩瑩的有點夜光效果,他眼睛裡滴過亮子,看得分外清晰。

那就繼續往上走吧,宗杭有點緊張,謹慎地四下去看,但偏偏島上風大,兼又下雨,葉動樹搖,到處都是聲響。

走了很長一段,幾乎心浮氣躁時,又看到兩個字,這次是寫在地上的。

——繼續。

宗杭抬頭看高處。

再繼續,就上鴨頭了。

鴨頭是至高點,是塊凸起的岩石,大概有一個羽毛球場那麼大,到了這,就沒法再「往上」了,哪一面都是往下走,也不知道該從哪一處「繼續」。

而且人站上去,像個靶子。

易蕭是喜歡故弄玄虛,但到現在還不現身,是不是有點太過了?

宗杭咽了口唾沫,把錄放機拿出來:「易蕭,你在嗎?」

還是沒人應。

「我給你聽一首歌,你聽聽看,是不是覺得耳熟。」

他撳下播放鍵。

錄放機上了年頭了,磁帶轉合時總有咔咔的異響,再然後,《上海灘》的調子在鴨頭岩上、在風中、在雨里,慢慢流瀉開來。

歌聲舒緩,宗杭的心卻一點一點往上提,目光在矮處的林木間一遍遍掃過。

有指引的字,字後必然有人,但人遲遲不現身,是為了什麼呢?

觀察他?易蕭還需要觀察他嗎?

拖時間?

幾乎就在這個念頭迸出的同時,自歌聲的間隙里,宗杭聽到船聲。

他急回頭。

視線里,遠處,兩艘快艇正一前一後風馳電掣而來,艇上人頭憧憧,來的人絕不在少數。

卧槽,出狀況了,宗杭一把撳掉錄放機,抱起來想跑,忽然僵住。

他看到,似乎也是被這船聲吸引,茂密的樹叢里,有個人影閃了一下。

那身形,絕對不是易蕭!

宗杭腦子裡瞬間炸開,下一秒,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向著來處瘋跑。

易蕭沒來!

又或者是,她來過,但走了,在這鴨頭山上,布了另一群人對付他。

他沒空去想為什麼了,他要逃,趕緊跑!

易颯拽著烏鬼的一隻腳蹼,在水下穿游。

配合久了,雙方都有了默契,她手上的拽力小,烏鬼就游得快,拽力一大,烏鬼就會放慢速度——這段路很長,烏鬼每隔一段,就要浮出水面透個氣。

易颯卻始終沉在水下,這樣,任何人看來,都只是一隻水鳥在水裡浮進浮出。

烏鬼又一個猛子扎進水裡,就在這個時候,易颯似乎看到,有什麼東西,和她反方向,隔著一段距離,倏地過去。

水底下黑漆漆的,即便眼裡有亮子,還是看不大清,易颯只隱約覺得,那東西形體不小,煞白,動作很靈活。

大魚嗎?也許是江豚?

這念頭從她腦子裡一晃而過。

烏鬼卻驀地渾身一震,緊接著,迸發出巨大的氣力,水中一個懸身急轉——如同公路上汽車甩尾掉頭——向著那個方向急追了過去。

這情形從未發生過,易颯被拽得一個水下急翻,沒做任何準備的水下滾翻,會讓胸腔里極難受,她迫不得已浮出水面換氣,手上幾次用力,才把烏鬼拽回來,一巴掌扇在它腦門上。

媽的,欠揍,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情勢,還惦記著去抓魚吃!

烏鬼這才反應過來,心有不甘地扇了下水淋淋的翅膀,重新校正方向,潛入水中。

它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只不過,它對追尋過的氣味,有動物的本能反應。

宗杭狂奔到岸邊時,那兩艘來的快艇,已經在另一處著陸了,艇上的人動作迅捷地跳上岸,光看那姿勢,就知道一定個個彪壯,都是好手。

宗杭踩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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