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江-金湯譜 第十五章

門叫不開,易颯手掌拍累了,握了拳頭捶。

裡頭終於傳來咆哮似的聲音:「神經病!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再然後,門自內猛然拉開,洶洶氣勢,像是裡頭要竄出頭猛獸。

易颯抬眼:「怎麼著,我還不能來找你了?」

眼前的年輕男人,顯然是剛從床上爬起來,頭髮散亂,腦頂的那個小發揪歪得像壓扁的湯圓。

看清來人,丁玉蝶滿臉暴躁的線條頃刻間改向重組,換成了賤兮兮的笑:「老婆,是你啊。」

這是丁家最年輕的水鬼,算是跟她同屆的,丁玉蝶。

其實開始叫丁玉碟。

玉碟,代表皇族族譜,足見其爹之腳踩黃土,心在雲端。

可惜這兒子,養著養著就有點不對味兒,往花蝴蝶的路數走了,也不是娘,但就是帶滿身陰柔氣。

上學時代起,就有人背後指戳他是同性戀。

他也懷疑自己是,同齡的小夥伴們開始對女人感興趣的時候,他非但心如止水,還有點嫌惡。

授水鬼銜的時候,易颯注意到他,是因為他自戀又孤僻,幾乎討所有人的嫌。

於是她刻意去親近他,一直以來的經驗表明:越是這樣的人,越容易收穫其友誼,反而是那種中央空調般笑對八方的,你摸不清他到底是真心,還是習慣成自然。

丁玉蝶很快把她引為知己,一來自己確實沒朋友,二來她是水鬼,做他知己也夠檔次。

有一次他在QQ上,跟她傾訴少年煩惱。

那時候,國民意識普遍還不開放,少年丁玉蝶思想也還不成熟,問她:「伊薩,如果我真是同性戀,你能不能跟我形婚啊?」

易颯問:「形婚……要做什麼?」

丁玉蝶思考了一下:「就是婚禮的時候,你穿幾套漂亮衣服,陪我走一圈,放心,份子錢都給你,有人要灌你酒,我擋。然後你就可以帶著錢走了,想包養誰包養誰。」

易颯說:「可以。」

丁玉蝶感動極了。

當然,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觀念的改變,他發現形婚這種事完全沒必要,人可以堅持自我啊,可以快樂單身啊,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發現自己還不是同性戀。

他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女人。

他向易颯宣稱自己是「無性戀」,還給她看數據:研究里說,無性戀也應該被列為性取向的一種,目前大概占人口的1%。

這樣的與眾不同大概會讓某些人恐慌,但丁玉蝶歡欣雀躍,覺得自己太特別了。

他把名字里的「玉碟」改成了「玉蝶」。

裝扮上也同步,喜歡留風靡一時的男生道士頭:鬢角剃得只剩泛青發茬,腦後扎一個小揪揪,還喜歡插一隻穿花蝶——那是從前開金湯時留下來的,古代匠人精品,蝴蝶是金箔打造,薄如蟬翼,花是點翠繞紅寶石,加起來也不到一枚硬幣重,插在小揪揪邊,顫顫欲飛。

網名是「穿花蝶」:寓意自己從男人女人的花叢中翩然穿過,從不流連。

頭像是一串水靈靈葡萄上棲息一隻蝴蝶,簽名檔寫:水葡萄千千萬,穿花蝶最好看。

還挺押韻的,雖然頗不要臉。

易颯覺得,他也不是無性戀,而是自戀:太愛自己了,心裡就再也容不下別人了。

從某種程度上說,和丁玉蝶做朋友很安全。

他本來就自視甚高,瞧不起三姓中大部分人,姜太月還說他「妖里妖氣」,丁長盛還對他指手畫腳,易雲巧還沒事頭上裹兩髮捲,審美感人……

結論是:也就易颯可以聊兩句了。

易颯搡開他進房:「剛那麼鬧,姜婆婆都過去了,你也不說去看看。」

丁玉蝶說:「沒興趣。」

與其在沒興趣的人和事上浪費時間,不如睡覺。

忽然想到了什麼,說易颯:「你節哀順變啊。」

「你說小姜哥哥?」

「你的無緣姐夫,深情男人一枚,這麼多年都沒搞對象,對你姐挺夠意思的。」

這倒是,據說當年三江源變故之後,受易蕭橫死的刺激,姜駿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接近一年不見任何人,動輒摔東西砸碗,還試圖自殺。

雖然聽起來有點像矯情的言情劇,但以姜駿的條件,想找更好的也不難,居然這麼多年都獨過來了,是挺難得的。

真不知道姜孝廣怎麼會同意的。

丁玉蝶說她:「早覺得你『小姜哥哥』叫得虛情假意,你看看你,沒哭吧?眼睛都沒腫。」

易颯斜了他一眼:「我這十來年,跟他只見了幾次面,真哭得驚天動地的,那才叫虛情假意……借套衣服。」

行李箱是攤開的,她蹲下了就去翻撿。

丁玉蝶過來搶:「哎哎,我一米八,你個一六五的三寸丁武大郎,為什麼要借我的衣服,我這都是潮牌……」

他忽然頓住,攥一條褲腿,面色漸漸妙不可言,易颯攥另一條褲腿,針鋒相對,一分力都不讓,再僵持下去,這褲子勢必破襠。

丁玉蝶先鬆手:「颯颯,你屋裡是不是藏了野男人?」

易颯哼了一聲,知道不給個答覆,這人勢必窮根究底——丁玉蝶此人,對不感興趣的事,轟破天也懶得瞜一眼,但萬一來了興緻,那是蜜蜂賴上了花,不吮上一口蜜絕不回巢。

她向他飛了記柔媚眼波,寓意不可說。

然後把褲子拽過來搭到肩上,又撿了件白T恤,看到有衛生內褲,也拿上了。

丁玉蝶在一邊不住地卧槽:「卧槽我這T-shirt七百,你手怎麼這麼毒,卧槽還給拿內褲……」

易颯抱了一堆,走到門邊時,回頭提醒他:「別跟人說啊,影響我名譽。」

那是當然,丁玉蝶眼睜睜看她開門,心痒痒地問她:「帥嗎?可別拉低我們一家人的顏值啊。」

易颯又朝他飛了記柔媚眼波:「美男子呢。」

回到房間,開門進來,一瞥眼看到宗杭還站在洗手間里,易颯奇怪:「洗這麼久?」

她抱著衣服過來,才發現他是把受傷的那隻手放在水裡泡。

宗杭解釋:「這隻手,睡了一夜腫了,很疼,洗漱的時候碰到水,反而覺得很舒服,我就這樣……一直泡著了。」

易颯嗯了一聲,把衣服塞給他:「喏,換好了出來,我還得洗呢。」

順手幫他帶上了門。

忙了一個早上了,現在才得片刻清閑,易颯打了個哈欠,走到窗邊吹風,看甲板上船工走來走去,心裡忽然一動:

——丁長盛說,事情要瞞著這些船工,要跟他們說,姜駿沒丟,找著了,虛驚一場。

——但宗杭其實是「丟」了,為什麼也不見船工嚷嚷呢?誰拿借口蓋過去的?丁磧?

正想著,外頭有人敲門。

宗杭剛換好衣服,正開門出來,聽到門響,又趕緊縮了進去。

易颯示意他別動,自己走到門邊,先從貓眼看了看,然後一臉沒好氣,把門開了條縫,問丁玉蝶:「幹什麼?」

丁玉蝶把臉湊到縫上:「颯颯,我來看看美男子。」

易颯笑,然後陡然變色:「做夢!」

她大力從裡頭關門,丁玉蝶早防她這一招,眼疾手快,手掌推上門面,兩人一里一外,僵持不下……

丁玉蝶擰眉鼓腮,艱難發聲:「你還真信了?我有那麼無聊嗎?我是剛遇到搭橋老頭子,過來給你傳個話……」

是嗎?易颯手上略松,丁玉蝶吁了口氣……

說時遲,那時快,宗杭猛衝上來,後背往門上猛一抵。

砰一聲,門關上了。

門外響起丁玉蝶的痛呼:「哎呦我去……」

轉頭看,宗杭怕是認為自己立了功,還在使勁。

易颯噗地笑了出來,示意宗杭退後:「沒事,放他進來。」

丁玉蝶揉著額頭,沒好氣進來,瞪了易颯一眼,看宗杭時,眼睛忽然發亮:「就是這位俊俏的小哥哥嗎?」

易颯說:「要點臉,人家比你小好幾歲……傳什麼話?」

丁玉蝶剛想開口,又止住。

易颯知道他顧忌什麼:「他算同行,會坐水,也跟鱷魚玩過,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地秧子。」

丁玉蝶鬆了口氣:「今晚趁著大家都在,在出事的地方,給姜駿做個水祭,表表心意,然後就可以散夥了……咦,你怎麼稱呼?」

宗杭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是跟自己說話。

本名不能用了,「龍宋」也露過餡。

他遲疑了一下:「阿……阿帕。」

丁玉蝶驚訝:「東南亞人?你怎麼會長這麼白?對了,你聽說了嗎,七試八考的事?」

宗杭錯愕了半天,才發現後半句又是跟易颯說的。

這人說話真是跳脫,隨心而轉,連個主語都不帶,想到哪是哪。

易颯搖頭:「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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