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江-金湯譜 第八章

宗杭要上工前才知道,井袖所謂的「化個妝」,只兩招。

第一是眼線。

大男人,化什麼眼線!宗杭滿心排斥,但井袖允諾他先只畫一隻,效果不行再擦。

一隻畫完,井袖拿化妝鏡給他看效果:「你說你講究什麼,現在是求『帥』的時候嗎,只要別人認不出你來,怎麼丑怎麼妖怎麼女氣怎麼來唄。」

半面妝,左右一對比,還真是不得不服:勾了眼線的那隻,輕佻裡帶點媚態,改了眼神,也改了氣質。

第二是畫疤。

畫在一側的面頰上,工具也簡單:乳膠、粉底、各色眼影、眉筆、美容刷、唇膏。

畫完了,一道猙獰大疤,邊上還有團淤青,乍看跟青面獸楊志似的。

這還真是……爸媽站跟前都難認了。

宗杭倒吸一口涼氣:「你還會專業化裝?」

井袖笑:「跟專業的差遠了,這種網上有教程的,我們會畫來哄客人……」

她給宗杭透露「行業機密」:「有時候實在懶得接活,又推不掉,胳膊上畫一大塊淤青,客人看不明白,以為你帶傷工作,不嫌你沒力氣,還會加小費呢。」

又指點他:「不熟的人認你,會先抓典型特徵,想不被人認出來,未必要畫得面目全非,關鍵在於把自己的相貌特徵給打散了,或者拿假的壓過去,還要層層遞進——就算別人看了你的眉眼起疑,你把口罩一摘,他腦子裡只一個反應:那個有疤的妖里妖氣的男人……」

宗杭翻了個白眼。

井袖很有信心:「……只要不是拚命盯著看盯著對比,誰會把你跟從前那個宗杭聯繫起來啊。」

偽裝的效果是達到了,但是招來了另一重尷尬:廚房的人過來帶他去上工時,看到那飛挑的眼角,明顯皺了下眉頭。

宗杭頓時覺得矮人三分:船上工作的男人,大多比較粗獷,他這樣的,屬於作妖。

果然,進了廚房,人人側目,還有背過身去竊竊私語偷笑的,宗杭如芒在背,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偽裝卧底,受這點非議無所謂。

客船的廚房是輪班制,如果輪早午班,凌晨五點就要開始備餐,宗杭是替工,頭一趟上崗有優待,被安排輪午晚班,備午餐晚餐。

一番詢問下來,他刀工不行,砧板活幹不了,於是被扔去角落裡削皮。

一個板凳、一個瓜刨,一坐下就像腳生了根:洗好的各類果蔬一盆盆地送過來,幾百人的餐食,那工作量不是蓋的,宗杭邊削邊四下打量:易蕭也上船了嗎?藏在哪兒呢?會跟他聯繫嗎?

也不知道手下過了多少盆,下一秒,整個後廚忽然熱氣騰騰香味四溢,已經在準備中午的自助餐了。

那頭開鍋滾火,這邊手上的活也暫告一段落。

終於能鬆口氣了,宗杭想打聽一下員工餐怎麼領,惦記著幫井袖也領一份,正東張西望沒個頭緒,領班指他:「你,就你,是不是沒事做?去大廳里幫忙布餐。」

宗杭想解釋一下自己剛忙完,但展眼看出去,人人都像打仗,個個忙進忙出——他不好意思開口,只好端著摞好的餐碟跟過去。

餐廳也在一層,已然鬧鬧哄哄,就餐的船客三五成群的進來,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這頭嚷嚷筷子不夠,那頭抱怨湯里沒勺,看到服務員焦頭爛額,宗杭瞬間覺得,廚房的活也沒那麼累人。

他放下碟子想走。

無意間一抬眼,又看到易颯。

她拿著餐碟,正皺眉看排長隊的人,大概是懶得去擠,四下瞧過,走向最偏遠的水果台。

餐後甜點那邊,人還挺少的。

宗杭腦子裡一突,也不知道怎麼想的,不由自主也過去了,他從自助餐桌的後頭走,沒那麼多食客擋道,反而比她先到。

抬頭看時,巡查的領班恰好也看向這邊,宗杭趕緊理果盤,這邊挪挪,那邊看看,攏攏餐叉,又擰開牙籤筒查看,總是就是要向他傳達——

我好忙啊,我不是在磨洋工,真的好忙,一堆事要做。

易颯過來了。

水果種類挺多,她拿著自助餐夾,目光逡巡,有點舉棋不定,宗杭忍不住指菠蘿切片:「這個,這個甜!」

廚房工作,還是能接收到不少小道消息的,比如「今兒這瓜熟過了」、「這肉有點不新鮮,做川式水煮的吧,蓋味兒」。

削皮的時候,他聽到那幫伙工贊菠蘿又甜又脆了,他們還分吃了一個,不過沒給他。

布餐的服務員忙起來,都拉一張晚娘臉,很少有這麼殷勤的,易颯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男人不但畫眼線,而且用的是劣質眼線筆,右眼皮那一塊都暈妝了。

真是……

她跳過菠蘿,去撿西瓜。

宗杭訥訥的,想不通自己一句話出去,為什麼不見回應,正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這西瓜熟過頭了,忽然有人走近,叫了句:「易颯。」

易颯手上一頓,那塊瓜沒夾起來。

宗杭臉上突然火燙,呼吸急促,一顆心狂跳如擂鼓——真感謝衛生口罩,薄薄的一層,收斂了他所有的臉色異樣。

丁磧。

這殺過人、手上沾過血的男人,笑得心安理得,一路氣定神閑地過來。

易颯掀了掀眼皮,不冷不熱:「是你啊。」

她不再挑揀,挨個果盤往餐碟里夾。

丁磧笑:「前兩天沒看見你,還以為你不來了。」

易颯不耐煩:「誰想來?姜叔一天一個電話催,煩死了。」

丁磧說:「你就想著,見者有份,姜家是上趕著給你送錢,就沒那麼煩了。」

說著看宗杭:「麻煩拿個碟子。」

宗杭趕緊從手邊那一摞上去拿,手有點抖,第一下拿滑了,咣當一聲響,像砸在頭上。

然後遞過去。

丁磧接過來,繼續和易颯閑話家常:「對了,香姐……還好嗎?上次去你那兒,麻煩她不少。」

易颯頭也不抬:「別人家的幫工,我怎麼會知道。」

「你後來沒回去?」

「太忙了,沒空。」

丁磧猶豫了一下,怕問得太多反惹來懷疑,於是岔開話題:「你得多吃點,接下來可沒像樣的飯吃了。」

怎麼就沒像樣的飯吃了?

宗杭想不通,後廚倉庫里備得那叫一個滿當,再頂個三四頓不成問題,實在不行,鄱陽湖邊多的是城市,靠岸補給唄。

下午,工作內容不變,繼續蹲著削皮,年紀再輕,腰背也禁不住這麼久蹲不動,宗杭老太太一樣握拳捶腰時,外頭忽然傳來人聲水響。

有人出去看熱鬧,回來說,那些人放下了七八條橡皮艇,工具也帶得全,看來是要去捕魚。

宗杭豎起耳朵聽他們八卦——

「這幫人八成都是認識的,你看到船客單沒?好多姓丁啊姜啊易的,聽說是家族旅遊,真不容易,現在基本上各過各的,很少有親戚間能這麼聚的了。」

「人家等於是包船,聽說以前也是在水上討生活的,這次好像是祭祖還是什麼紀念,開船前公司就交代了,咱們只管提供船隻和伙食,其他的甭管。」

「我看到他們搬了好多箱子上船,聽說今晚是大日子,可惜了,就是不讓看。駕駛艙那頭說,晚上在湖裡定錨,還要把咱們宿舍區的通道門給鎖了……」

「祭祖嘛,估計有不少封建迷信的內容,怕傳出去影響不好吧,不過人家出手那麼大方,按人頭,每人這趟要多上千的辛苦費,咱們就配合一下唄……」

……

近傍晚時,外頭再次喧囂,是那群捕魚的人回來了,沒過多久,八九個人拎桶端盆,居然來了後廚。

廚房裡一陣亂,七手八腳,騰了張大工作台給他們。

宗杭偷眼看。

工作台邊沿上,一字型排開八個大白瓷碟子。

有個人專門主刀,另有人負責洗遞。

他們這趟下湖,捕到的東西不少,魚類尤多,什麼鯉魚鰣魚馬棍魚翹嘴魚,宗杭也認不出,只知道是大小粗細各色魚等,又有淡水蝦、毛蟹、螺貝,還有些壓根沒見過的綠色植物。

主刀那人手法熟練,削剁撬切,粗略處理了就往盤子里扔:各個盤子里都是越積越高,那些生魚生蝦肉塊堆疊,有些神經未死,還在蠕蠕而動,盤底汪一攤血水,不同的腥味疊加在一起,這大雜燴的味道也是夠銷魂的。

再然後,不蒸煮不煎烤,就這麼端走了。

後廚又是一輪議論紛紛——

「這不是給人吃的吧?」

「不能這麼重口味吧,裡頭得多少寄生蟲和細菌啊。」

「沒見識了吧,我吃過日本料理,人家就是這樣的,生吃。」

宗杭心說:胡說八道。

他也吃過日本料理,但日料好歹有一些措施,譬如熟水洗、低溫殺菌、佐芥末、吃配料等等,哪有這麼血淋淋的,薑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