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江-金湯譜 第七章

充斥著喧囂聲、發動機響以及一切他這輩子不能再沾的各類河鮮味的夜色里,宗杭覺得有漫天禮花綻放。

他居然看到了易颯。

他以為不會再見到她了,他以為她是小角色、「土生」在柬埔寨的易家人,他還偷偷想過以後自己如果有女兒或者孫女,要起名叫「憶颯」,以紀念這位恩人,他要不厭其煩地給她們講起這段在柬埔寨的經歷,講述里,易颯是不會褪色的傳奇,永遠都那麼年輕、漂亮、心善,還身懷絕技。

剛就是她叫「小姜哥哥」嗎?叫得真好聽,這男人命也太好了。

井袖奇怪地看他:「走了,宗杭,看什麼呢?」

哦,對,還在甲板上呢,別擋著人家的道。

宗杭回過神來,緊走幾步趕上井袖,忍不住又回頭看時,登船口恰又有一波人上下,人影憧憧間,已經看不到她了。

客船頂層是客艙標間。

易颯上來的時候,姜駿已經把門打開了:「就數你架子大,我爸今天還說呢,你是要壓著軸閃亮登場。」

易颯笑嘻嘻的:「我閃亮嗎?又沒人敲鑼打鼓迎接我。」

邊說邊上下打量姜駿。

姜駿也得……四十來歲了,但他底子好,眉目英挺間又帶細緻溫文,加上男人本就不顯老,保養得宜、衣著合體,很輕鬆就做到了看上去只三十來歲,依然能迷倒一大票小姑娘。

易颯有片刻的晃神。

長大了些之後,她也知道了,姜駿當年是在和她姐姐易蕭談戀愛——能讓她那個艷光四射心高氣傲的姐姐溫情似水,不是出色的男人也說不過去啊。

易颯其實跟姜駿不熟,好幾年才見一次,但有著上一輩的關係,又差點叫他「姐夫」,再加上自己刻意的嘴甜一點、討人喜歡一點,想把這表面交情拉近,易如反掌。

她往房間里看:「姜叔叔呢,沒跟你一間嗎?」

姜駿把她讓進來:「被丁長盛那邊請去吃飯,嫌大排檔太簡單,大概去酒樓了。」

易颯的臉立刻垮下來:「這老鬼!我就不懂了,丁長盛一不是水鬼,二沒個水鬼老爹,連兒子都是撿來的絕戶,怎麼三姓上上下下,還都挺把他當回事的……他憑什麼啊?」

姜駿笑:「這就跟造船似的,有人畫圖,有人會造,有人會開,水鬼三姓,老的小的幾代水鬼,三家加起來也不到十個——三姓現在家大業大,沒這些能內外安排的人,也不行啊。」

隨便吧,反正她找姜駿也不是為了丁長盛:「小姜哥哥,聽說這趟是你領頭,你以前……應該沒開過金湯吧?」

開金湯的日子是當初委託人下單時定的取貨日,愛哪年就哪年,愛哪天就哪天,有時兩單只隔一兩個月,有時隔五六十年,毫無規律可循。

金湯譜上,記了地點、下單日、時長和到期日,易颯記得,上一次開金湯,是在七十年代,別說她了,姜駿這樣的,都還沒出生呢。

姜駿點頭:「是啊,不過我算運氣的了,有些人,一輩子也沒碰上過一次。」

「那你不擔心?」

「擔心什麼?」

易颯長嘆一口氣:「我擔心呢,『7.17』之後,是『12.3』,輪到我們易家,最年輕的水鬼打頭,那不就是我嗎?小姜哥哥,萬一到時候,我腦子裡沒地圖怎麼辦?」

對水鬼三姓來說,金湯譜的確重要,但丟了也無所謂,因為上頭記的內容簡單,就譬如讓人知道張獻忠的沉銀在江口——你去撈好了,撈幾百年也未必有結果。

最關鍵的那張金湯地圖,在最新的那個水鬼的腦子裡。

而且,不是一直都在,是在開金湯的儀式之後,突然出現的。

聽上去有點像藏地神秘的「神授藝人」:他們通常目不識丁,或許連字都沒見過,是最普通的高原牧羊人,突然一場重病過後或者一覺醒來,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誦《格薩爾王》長詩,這詩被譽為世界最長的史詩,據說字數多達幾百萬字。

所以,即便有人見財起意,在此時、此刻,把姜駿綁架了去,逼他去開金湯,也是白費力氣:明晚夜半之前,即便是姜駿自己,也不可能知道下了水之後該往哪裡走。

但姜駿一點也不擔心,還動手給她倒了茶:「怎麼可能有這種萬一,一代代的,都是這麼過來的。」

易颯說:「但是,已經連著幾次翻鍋了……」

姜駿笑:「這是兩回事,翻鍋只是最後一步出了狀況,眼睜睜看著有寶卻拿不上來——不妨礙你帶著大家找到金湯,要是真連金湯的確切地點都找不到,那能是水鬼嗎?冒牌的吧。」

易颯捧起茶碗:「那倒是……」

她垂下眼帘,眸光驀地凝重,釋進漾動的茶水間,重又斂住,旋即神色如常。

抬起臉時,笑得分外明媚:「那小姜哥哥,明晚就看你大展神威了。」

客船的員工艙和客房是分開的,在一層的盡頭處。

宿舍房間很窄,門開之後,得側身進,裡頭只火車卧鋪樣的上下單人床,解決個人衛生要去公用大洗浴間。

宗杭先去洗漱,這才發現公用洗浴間進去分左右面,左面是上廁所的,右面是洗澡的,但不分男女。

很顯然,這塊住的都是大大咧咧甚至略顯粗俗的男人——宗杭責任感爆棚,井袖洗澡的時候,他搬了張凳子在洗浴間外守著,有人來上廁所也就罷了,一旦是洗澡的,他必定要防賊樣跟進來,以至於有個男人很納悶地問他:「你是不是負責搓澡的?」

井袖在洗浴隔間里聽到,笑得肚子都疼了。

宗杭等她洗好了出來,陪著她回房,路上還不忘叮囑她:「這裡都是男人,又這麼偏,我不在的時候,你一定要把門給插好了,萬一有人看你漂亮,起了壞心……總之你要時刻提高警惕……」

井袖比宗杭大幾歲,社會經驗又豐富,總把宗杭當弟弟看,乍見到他一臉老成地提醒她注意這個注意那個,又是好笑又是窩心。

這心情一直延續到躺下、熄燈,黑暗中翻覆好久,忽然有點惆悵。

丁磧為什麼就不能像宗杭這樣呢。

丁磧離開暹粒的前一晚,拿酒店的座機電話約了她,她以為是普通客人,拎著包就去了。

門開的剎那,忽然傻眼。

丁磧看著她笑,說:「怎麼了?不認識了?你問過我會不會再打電話找你,我這不是打了嗎?」

如此而已,寥寥兩句,她居然就心軟了,還腦補了很多:覺得這是老天安排,是撇不開的緣分,他心裡還是惦記著她的,當時他說她「干你這行的,還這麼天真」,也許只是故意逗她……

那一晚,丁磧的心情很好,好像完結了什麼大事,整個人都輕鬆,她也柔情款款,再加上不久前的那一場彆扭,更增情趣,兩人全情投入,極盡魚水之歡。

歡好之後,她知道他要回國,起身幫他疊理衣物。

丁磧歪在床上看她。

她面上紅潮未退,長發半披,是那種惹人心猿意馬的凌亂,弔帶的肩帶半滑,那一側肩頭渾圓,細膩豐腴。

疊理到一半,發現他一件襯衫上有粒扣子半松,手邊沒針線,井袖用指腹去捻,線頭太短,指甲拈不住,她送到嘴邊,拿牙齒輕嚙。

曖昧的氣氛里,某些場景,會分外動人。

丁磧忽然開口:「其實,你要願意的話,可以回國來找我。」

井袖心頭一顫,轉眸看他。

丁磧打火點煙:「我身邊沒有固定的女人,而且我覺得……你挺不錯的。」

「按摩手法也不賴,按一按,真的很舒服。」

「當然了,這看你自己的意思。」

這就沒了?

井袖心裡有點涼:「然後呢?」

丁磧奇怪:「什麼然後?然後我們可以經常見面,不好嗎?」

井袖的心繼續涼下去。

——他貨比三家,覺得身邊那些流水樣過來過往的女人不是很合心意,沒她好,因為她不但年輕貌美,還有一手按摩的技法,性價比更高。

——就是可惜了,她在國外,能回國就好了,最好還離他不遠,這樣他想找她,就方便了。

初聽沒問題,細想咬碎銀牙:姓丁的真是打一手好牌,什麼本都不下,一點力氣不出,只動動嘴皮子,單等她傻頭傻腦,收拾行囊,千里奔赴,無私奉獻。

井袖怪笑:「丁磧,我說一句侮辱我自己的話,古代嫖客給妓女贖身,還得花點錢呢。」

她甩了襯衫,胡亂套上長裙,包一拎,頭也不回地走了,一路走,一路咬牙,推開酒店大門出來,一步跨進熙來攘往的大街,齒縫裡狠狠迸出四個字,每個字後頭都拖一口惡氣。

「王八犢子!」

宗杭說的挺對的。

知己本來就難找,全世界都不好找,這一行就更難了。

一顆心繫在玩家身上,不定什麼時候就被玩丟了,還能指著被好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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