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湄公河-水鬼 第二十七章

木煙枝的煙氣飄飄的。

易颯腦子裡像伸出了一隻手,死死攫住這個念頭不放,飛快地順著往下梳理。

那天早上,陳禿天不亮就走,為了不打擾睡著的人,低聲講話或者動作很輕都正常,但他絕對避免不了開船時轟油的那一下子。

沒有轟油聲,船又確確實實不在了,說明這船是悄無聲息走掉的。

怎麼走的呢?

易颯拿起筆,思忖良久,遲疑著在白紙上寫下「撐篙」兩個字。

只有這種方式,才能做到最安靜。

撐篙的不會是陳禿或者宗杭,他們沒這體力,也沒道理這麼做。

不會是很多人,人多必然雜亂,會出聲響。

應該是一個人,熟悉水流和行船,有著過人的臂力,謹小慎微,而且,船上載了陳禿和宗杭。

陳禿辦葯素來隱秘,連她都不讓跟,也不可能臨時去加這麼一個人,除非……是被動的。

難不成,陳禿他們出事的時間還要更早,早在還沒開船的時候?

涼意慢慢爬上易颯的脊背。

假設那天半夜,陳禿和宗杭就出事了,甚至是死了——兇手為了不驚動她,選擇撐船拋屍,製造了陳禿他們天不亮就外出的假象——她醒了之後,確實沒有起疑心,因為陳禿他們走了,本來就合乎情理……

這人是誰?

易颯的目光落在了「丁磧」兩個字上。

這最不可能的人,居然完美契合她所有的假設。

——他體力超出常人,長在黃河邊,熟悉行船;

——他忌憚她,也清楚她坐了水,只要響動不大,她就不會察覺;

——他知道陳禿天不亮送走宗杭的計畫,也知道陳禿要外出辦貨,短時間內不會回來;

——而且那天晚上,她吩咐他保持警惕,最好別睡,以他的能耐,如果是別人做的,他不可能察覺不到;

……

不對不對,易颯攥拳捶了捶腦袋,丁磧不可能,素猜都比他嫌疑大。

她又抽了張白紙,準備從頭再來。

但有些念頭,一旦生出,蠕蠕而動,再也消停不下來。

鬼使神差般,她又在紙上寫下了「丁磧」兩個字。

如果就是他呢。

先不管動機,如果她是兇手,殺了陳禿和宗杭之後,為了掩人耳目,她會做些什麼。

易颯閉上眼睛,呼吸漸漸急促。

她要毀掉屍體,各種方式,水淹、土埋、火燒。

她要處理掉那艘船,重新噴漆,儘快轉手……

易颯心裡驀地一動。

對素猜之流的大多數人來說,陳禿的那艘船都是財產,有各種改頭換面的變現方法,唯獨對丁磧來說,是個累贅。

因為他是過客,來去匆匆,沒有出手的門路,船太大,他又帶不走,他的所謂「處理」,只能是棄,或者毀。

棄在大湖上的風險太高,這浮村人人有船,開去大湖深處捕魚的不在少數,陳禿的船那麼顯眼,棄在那兒很快就會被人發現,消息也會傳開。

只能毀。

鑿沉不現實,畢竟不是舊時代的木船,最好是有隱蔽的地方,藏起來、拆解,或者燒。

丁磧來到浮村之後,活動範圍其實有限,最遠也只去過……

泥炭沼澤森林。

黎明時分,易颯的船已經沿著泥炭沼澤森林的河岸開了很久,看不出什麼異樣,滿目鬱鬱蔥蔥:天氣炎熱,又是雨季,河面的綠藻和沼澤里的各色熱帶植物都瘋長,幾天不來,就能變個模樣。

易颯嘴裡的木煙枝都咬成了渣,也覺得自己這麼針對丁磧,有點不可理喻,但沒辦法,心底深處的那個念頭瘋狂而又執拗,非得找出點什麼才罷休。

得動用水鬼的招數了。

她把船泊到岸邊,開了瓶白酒,一手攥瓶頸子,另一隻手在船舷上拍了拍。

船頭立著的烏鬼搖搖晃晃過來。

易颯捏住烏鬼的脖子,捏得它嘴巴張開,手一抬,就把白酒朝烏鬼喉嚨里灌。

養魚鷹的人,一般都把它當夥伴,老了也不會殺了吃肉,但也不會養它到壽終正寢,因為養一隻不能再捕魚的魚鷹,很不合算。

他們沿用一個行當里一直流傳的法子:拿白酒把老邁的魚鷹灌醉,然後活埋。

所以,對大部分魚鷹來說,醉了,也就離死不遠了。

水鬼三姓精心飼養烏鬼,且有意識地鍛煉烏鬼的酒量,是因為他們認定:喝得越多、醉得越厲害的烏鬼,可以離魂,一雙醉眼,能看到人看不見的東西。

灌完白酒,易颯拉開水鬼袋,從香盒裡撿出三根線香,同上次一樣,挾在左手除虎口外的指間,點上了之後,在烏鬼眼前晃了晃,然後穩住不動。

烏鬼綠瑩瑩的眼珠子盯住香頭,再然後,搖搖晃晃地向著一個方向走。

易颯拎著水鬼袋,屏息靜氣地跟在後頭,有時候,烏鬼遲疑不動,她就湊上前去,再次把香穩在烏鬼眼前,如果耗時太久,香燒盡了,就再續上三根。

這法子,是用來找水岸附近的屍首的。

據說,橫死在荒郊野外的人,因為沒人上香,會分走別處無主的香火。

你點上的無主香,會自然而然地向他們飄過去,人眼看不見,但烏鬼看得見。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烏鬼停下來,倒不是迷了方向,而是因為路不好走。

前方那一處,樹倒草雜,再加上藤蘿勾繞,水漫泥淖,很難找到地方下腳。

烏鬼還在團團轉著試探,易颯已經踩著泥沼,深一腳淺一腳地過去,矮身鑽過斜倒的茂盛枝丫。

她看到了。

一片幾乎連成一體的綠色里,有一塊區域是黑色的,焦黑,被雨季連綿不斷的雨淋得發亮,中心處是泥潭,有一艘船,大半都已經沉入泥水裡,只剩下一邊的船頭微微翹起,像被吞進沼澤的人,絕望地揚起一隻手。

船頭處,有一副倚坐狀的焦黑骨架,兩個眼窩黑洞洞的,恰朝著她看,像是專在等她。

船舷邊的水面,偶爾還泛出泥泡。

易颯站著不動,淤泥已經沒過膝蓋,腳下很軟,這種塘底,是沒法長時間支撐重物的,偶爾站站走走可以,時間久了,就會下沉。

她認出了這船的輪廓,也看到了船舷邊沒被火燒到的、殘存的熟悉的油漆色。

再遲來幾天,再受幾場雨,泥潭積更多水,淤泥更加稀軟易陷,這船,就會完全消失。

她還算幸運,船和人,都屏住了最後一口氣,等著她看最後一眼,做唯一的見證。

身後傳來啪嗒啪嗒的聲響。

是烏鬼終於找到了路過來,腳蹼拍在塘面上,泥水四濺,偶爾一個踉蹌滾在泥里,再爬起來,像只狼狽的泥鴨。

易颯這才如夢初醒。

她退到稍微硬實一點的地上,放下水鬼袋,從裡頭拿出膠皮手套戴上,又取出軍工鏟,拼裝好了之後,長吁一口氣,開始在地上挖墳坑。

挖了兩鏟之後,忽然按捺不住,一口惡氣從胸口湧上來,她猛然起身,幾步下了泥潭衝到船邊,揚起軍工鏟,發泄般向著船身狠狠劈砍。

鏟口和玻璃鋼的船體猛烈劈撞,發出刺耳的嚓鏘聲響,這聲音驚翻了不少鳥雀,撲稜稜沒頭沒腦在樹叢間亂飛,船體被砸得往一邊傾側,烏鬼蜷縮著身子,腦袋都快埋得看不見了。

砸著砸著,易颯忽然停手。

她看到自己雙手上,有黑色的血管道道往上凸起,裡頭血液快速流動,伸手去摸自己的臉,臉上好像也一樣,一道一道,像盤曲的根須。

易颯扔下軍鏟,跌跌撞撞淌著厚濁的淤泥上來,幾步衝到河岸邊,跪趴在地,緊張地伸手撥開河面密集的綠藻。

微晃的倒影里,她的臉上,布滿扭曲的黑色突起,醜陋、猙獰,而又陰森。

易颯拿手去撫胸口,盡量平靜地吸氣呼氣,然後對著自己的倒影低聲喃喃。

——「別生氣,不要生氣,生氣不好。」

——「沒關係,不是大事,有辦法解決的。」

——「笑一下,不難,慢慢來。」

她向著水裡的倒影笑,一次不行,就兩次,起初笑容恐怖,扭曲的水影自己看了都心悸,後來就慢慢舒展,到末了,那些黑色的血管凸起,終於漸漸消去。

易颯抹了把額頭的汗,汗水都是涼的。

她定了定神,又走了回去。

撿回軍鏟,船里和泥潭都細細摸淘了一遍之後,易颯把那副骨架搬到硬實的地面,看了下骨盆和牙齒磨損,估算了一下身高,這具應該是陳禿的。

她繼續挖墳。

挖好了,看看籮筐大小的坑,又看陳禿的屍骨,忽然心酸。

陳禿喜歡大,住的房子大,開的船也要大,這麼小的坑收骨,太委屈他了。

她重新挖了一個平淺的,長長方方,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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