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湄公河-水鬼 第二十二章

宗杭還沒吃飯,黎真香臨時幫他煮了碗米粉。

吃完了,又是一通洗鍋刷碗,丁磧過來給她搭了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易颯和陳禿都不是輕易跟人親近的人,反而是黎真香性子最隨和。

黎真香關心他的脖子:「要是覺得疼或者癢,你要跟老闆說一聲,萬一出什麼問題,也要命的……」

丁磧隨口敷衍:「我知道,這兒也挺危險的,才來兩天,這麼多事。」

黎真香心頭湧起先來者及老住戶的優越感,覺得不妨給他透個底。

她壓低聲音,語氣裡帶三分自得:「怕什麼,我們老闆厲害,你知道么,他有這個。」

她拿手比划了個「槍」的手勢。

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女人,覺得自己僱主有槍,就是很值得吹噓的事情了。

丁磧不動聲色:「隨身帶著?」

黎真香說:「診所里收著呢,哎呀,這裡沒那麼亂的。」

懂了,這槍平時幾乎不用,就是個壓箱底和鎮宅的寶貝,收上一把,心裡不慌。

從廚房出來,丁磧下意識抬頭看了看船屋二樓。

二樓有三間房,正當中是放藥品的,兼做會診見客用,聯通著右首邊陳禿的卧室。

左首邊的房間,黎真香剛收拾過,今晚,易颯會住進去。

宗杭被安排和丁磧同住雜物間。

屋裡床不夠,添了張地鋪,地鋪攤好,宗杭不聲不響挪了過去: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累贅了,不能再去占人家的資源。

臨睡前,陳禿帶了把掛鎖下來交給丁磧,囑咐他晚上從裡頭把門反鎖:這兩個人,一個剛被人從水底下襲擊過,一個是素猜要弄死的,不謹慎點不行。

正交代著,易颯也進來了,她把工具包拎給丁磧,這包有個名字叫「水鬼袋」,裡頭各色工具,是她們這行生存攻守的百寶箱。

她建議丁磧這一晚盡量保持警惕,最好別睡,因為如果再出事,她未必能及時趕到——她今天坐了水,剛拿酒湯送過葯,晚上睡眠會很沉。

丁磧表示沒問題。

宗杭坐在地鋪上,很敬畏地看所有人,他也看出來了,不管是易颯、陳禿還是丁磧,跟他都不是一路人,他們站得離他這麼近,但世界天差地別。

連說話他都不是很懂,比如「坐水」,水怎麼能坐呢?一屁股坐下去,人不就沉進去了?

他們布置、安排、商量、籌劃,但沒有任何一句話是朝著他說的,當他不存在。

宗杭很失落,但也知道自己確實幫不上忙,腦子、能耐、經驗都沒法跟人比,硬發表意見是班門弄斧,只會惹人嫌,沉默是金好了。

他鴕鳥樣把腦袋埋進上身和腿的空隙間。

他們的對話,斷裂成一個個單獨的字,在他耳邊飄。

再然後,忽然有一句話,鑽進了他的耳道。

是易颯對陳禿說的。

她說:「你給我幾個老住戶,要耳目靈通的,我還是想打聽一下那個馬悠……」

馬悠?

宗杭猛然抬頭,脫口說了句:「我知道馬悠!」

屋子裡一時間有點安靜,幾個人都看他。

宗杭激動到有點結巴:「我真的知道,馬悠她爸叫馬躍飛,也被素猜抓去了,跟我關……關一間房。」

易颯很意外地看他。

這感覺有點妙,是峰迴路轉、柳岸花明,踏破鐵鞋,線頭居然在這麼個不起眼的人身上。

更有意思的是,這人還是自己剛剛救回來的。

她說:「那你說說看。」

事情是馬老頭跟宗杭說的。

那天晚上,他心情亢奮,雜陳著對宗杭的歉疚,滔滔不絕。

馬老頭就是個普通老頭,沒什麼本事,早些年撬鎖入戶,蹲了幾年牢,出來後改邪歸正,靠打零工過活。

老婆死得早,給他留下個女兒叫馬悠,他漫不經心把馬悠拉扯大,父女關係不好不壞。

馬悠上高中時就在外頭胡混,沒考上大學,也打起了零工,但她心比馬老頭大,總覺得自己有遠大前程,待在這小縣城裡是屈了才。

她決定外出闖蕩。

闖就闖吧,縣城出外打工的人挺多,馬老頭覺得正常,他也不怕馬悠學壞,反正她交的都是狐朋狗友,再差也糟不到哪兒去。

他低估了外頭的複雜,這世界隨時都能把人洗髓換骨。

馬悠不知道跟什麼人混在了一起,偷渡去了泰國,交了個在毒頭底下當拆家的男朋友,叫小山東,也就是打這時候起,馬老頭就很難收到馬悠的消息了。

幾年間,馬悠跟著小山東,不斷換毒頭,幾乎輾轉了整個東南亞,最後跟了素猜。

那時候,素猜的窩點還在老市場。

變故就是這個時候發生的。

小山東想干票大的收手,自導自演了一齣戲:他先假裝和馬悠分手,攆走了她,然後偷了素猜一皮箱貨,交給她帶到浮村藏起來,自己裝著若無其事,繼續為素猜效力,指著能矇混過去,既得了錢,又不會惹禍。

小山東低估了自己的段數,素猜幾輪逼問恐嚇一過,他就全招了,還把馬悠供了出來,素猜活埋了小山東之後,派自己的心腹疤頭帶人去浮村拿貨,順便解決馬悠。

那天傍晚,馬悠吃完飯,透過船屋的窗子,忽然看到遠處有小漁船駛近,船頭上站著的疤頭,挺拔得像一桿旗。

要死的人是有直覺的,她知道完了,事情敗露了,素猜要下狠手了。

她利用最後這幾十秒,往外撥了個電話。

給馬老頭的。

當時,馬老頭正在小區花壇邊看人下棋,看到國外的來電顯,猜到是馬悠的,接起電話時,還很不高興,想罵她又換號碼。

誰知電話那頭響起的,是馬悠幾近崩潰的哭叫。

她前言不搭後語,口齒不清,說「爸爸,我要死了」,「猜哥不讓我活了」,馬老頭勉強理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時,門砰的一聲被撞開。

馬悠的慘叫聲像帶尖頭的細鐵絲,往他腦子深處鑽。

然後就沒聲音了,什麼都沒有了。

……

電話斷了,這頭的棋局才剛走了步「象飛田」,不遠處有人揪花逗鳥,馬老頭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他試著往回撥,再沒打通過。

女兒在外頭打工訊息不通,跟女兒客死他鄉,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馬老頭大病一場,一倒幾個月,體會到了孤寡老人的悲愴無助,他經常夢見馬悠的那通電話,父女這麼多年,頭一次咂摸到什麼叫血濃如水:女兒要死的時候,最無助的時候,電話是打給他的,是向他求庇護的。

又一次老淚縱橫之後,他突然想通了:這把老骨頭,還怕什麼呢?

馬老頭做了這輩子最勇敢的一個決定:他要出國,給女兒報仇。

馬悠的那通電話透露了一些信息碎片,他只大致知道那人叫「猜哥」,在老市場的窩點用網咖做幌子,馬悠在的浮村發音類似「巴蓋」。

僅此而已。

陳禿聽得咋舌,忍不住翹大拇指:「看不出這馬老頭還是個人物啊,厲害,想法是有點不切實際,但這決心……也真是親爹為親女兒才做得出來。」

宗杭也有點晃神,他在機場見到馬老頭時,完全想不到那個一身窮酸十足市儈、甚至有點惹人嫌惡的乾瘦皮囊里,居然能揣一顆有來無回的決心。

馬老頭知道素猜肯定很難對付。

他多了個心眼,印了尋人啟事,一是為了引起素猜方面的注意,二是為了保護自己。

他假裝自己根本不知道馬悠的下落,根本不知道她死了,假裝自己就是個可憐的、出國找女兒的孤寡老頭,這樣,對方就會疏於防範、不把他放在眼裡。

他一到暹粒,就去了老市場,一條條街巷地找。

這兒一共有兩家網咖,一家正常營業,一家半破敗。

馬老頭不知道經由馬悠這件事,素猜發現了巴蓋浮村這個好地方,在那新建窩巢,老市場區這兒,已經降格成了個小聯絡點,留守的也都是新人。

他先摸去了正常營業的那家,一無所獲。

第二天晚上,他又偷摸進了第二家,翻箱倒櫃,找到一些文件賬本,雖然看不懂,他還是一股腦兒塞進挎包:這些沒準都是證據,將來他要交給警方。

沒錯,他就是個不起眼的中國小老頭,但他要把素猜搞趴下,誰叫你不長眼,動了我女兒。

離開的時候運氣不好,驚動了人,馬老頭點頭哈腰,說自己是走錯路了,但那兩個柬埔寨人聽得半懂不懂,並不相信,凶神惡煞地把他踹翻,還要翻他的包。

馬老頭知道包一翻就嚴重了,哪個賊會偷文件賬本?

無計可施間,忽然看到了宗杭。

反正,他連自己的命都不顧了,也就更顧不上別人的了,馬老頭心一橫,把宗杭拉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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