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湄公河-水鬼 第二十一章

宗杭睜開眼睛,視線里晃動著一個鋥亮的半禿頭。

然後那禿頭一抬,一張中年男人的臉沖著他笑:「醒啦?」

宗杭愣愣看他。

那男人又笑,拿手拍打他面頰,聲音像從四面八方穿透過來:「傻了,還沒回神。」

發生什麼了?

宗杭躺得四平八穩,但身子底下硌得慌——這床板是兩張桌子拼的,拼接處開了縫,所以後腰處有一道橫的空隙,涼颼颼的。

他想起來了。

蛋仔要把他沉湖,生命最後一刻,他爆發了驚人的求生欲,以一敵三,拚死反抗,但末了還是小雞仔樣被蛋仔他們死死摁住了——那三個,都人高馬大,還會拳腳功夫,他失敗了,也不丟人。

他眼睜睜看著他們拿繩子把他綁住,綁得如同粽子,跟沉重的水泥塊綁在了一起,最後打了個牢固的死結。

兩個泰國佬把他抬到船舷邊,將拋未拋時,蛋仔走過來,對著上半身懸空的他說了幾句話。

大意是:冤有頭,債有主,小兄弟,哥幾個是幫人辦事,你日後做了鬼,報仇要找對人,別跟哥幾個作怪。

然後手一撇。

宗杭撲通一聲落水。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好像有一萬種情緒一萬種感受從身體深處往外迸,迸得整個人要爆掉,沒了空氣,冰涼湖水從鼻孔湧入喉間,湧進身體——還不如死了,這種滋味,比死難受。

他往下沉,漁船浮在水面,只剩一個黑黝黝的底,越來越遙不可及,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瞥見恐怖的一幕。

船底下,掛著個細長的東西,在水裡懸漂,像海帶,也像水蛇。

水下本來就夠冷了,這場景,讓他周身又寒了幾分。

背上縛了水泥塊,他很快沉底,面朝著湖面,像倒翻的烏龜,意識漸漸模糊,眼前泛起咕嚕咕嚕串串上浮的水泡……

他看到船底懸著的那個東西,向著他一路潛下來。

那是個人。

天已經黑了,屋裡亮燈,外頭傳來鍋碗瓢盆的碰響,還有炒菜的油煙氣。

宗杭打了個寒噤。

他覺得,當時在水底,他看到的是易颯的臉。

這「覺得」很快被證明不是幻覺,因為易颯進來了。

她全身還濕淋淋的,似乎也沒換的打算,頭髮濕得趴伏下去,發梢還在往下滾水珠,一張淡漠的臉因為鍍了一層水光,居然多了幾分剛硬。

宗杭趕緊撐著胳膊從床上坐起,滿懷感激地看她,但她只是很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

這一眼讓宗杭立馬拘束,很顯然,她只是救他,並不准備跟他攀交情。

而同一時間從門口經過、朝裡頭看了看、又笑著離開的那個男人……

宗杭頭皮有輕微的發麻:居然是那個偷窺男,這麼說,這人跟易颯本來就是認識的?

自己還自作聰明跑去提醒她,真是……

他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易颯指了指宗杭,話卻是向陳禿說的:「找個機會儘快送出去吧,留在這麻煩。」

陳禿點頭:「正好我要外出一陣子,辦筆大買賣,明天天不亮我就走,把他帶出去。」

「要我跟著嗎?」

「不要,一切如常,我辦葯從不帶人,你跟著,反而讓人多心。」

易颯嗯了一聲:「得謹慎點,就算天不亮,他也不能露面,得裝個袋。」

陳禿乜了她一眼:「要你說?」

誰說話,宗杭就看誰,每看多一眼,就覺得自己瑟縮一分,像貨,等人鋪排。

他猶豫了很久,才小聲打斷:「那個……」

易颯和陳禿一起看他。

宗杭小心翼翼:「我能不能……給我爸媽打個電話說一聲?我被綁了幾天了,他們肯定急死了,我媽身體不好,我怕她急病了……」

易颯說:「不能。」

宗杭趕緊住口。

易颯走過來,居高臨下看他:「你的事,應該驚動大使館和警方了,電話一打,順藤摸瓜,牽出這裡,牽出素猜,我不怕他報復?我救你,是因為我能救,而且順手,不是因為我想惹素猜。」

是這理沒錯,怪自己社會經驗不夠,考慮事情不周詳,宗杭使勁點頭,想讓她知道,自己對她滿懷感激,說什麼都會一絲不苟照做。

易颯沉吟了一下,說:「這樣。」

她示意陳禿:「你送他出去,把他扔在荒地,盡量偏的那種。」

又看宗杭:「接下來,你自己想辦法找人幫忙。回去就跟人說,你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被一群喝醉酒的人綁了,他們要找人尋仇,找錯人了,打了你一頓,把你扔在荒郊野外。」

「你迷了路,語言又不通,在外頭亂繞,耽擱了時間。其他的,什麼都別提。」

宗杭嗯了一聲,恨不得把她的話背下來。

陳禿斜她:「這樣能行?」

「為什麼不行?他人回去了,對方沒要贖金,不是兇殺、不是綁架勒索,對家屬對大使館都有交代,警方也好做,後頭大事化小,找不到行兇的,也就不了了之了。」

陳禿嗯了一聲,頓了頓,嘴巴朝外努了努:「出來聊幾句,讓他先歇著吧。」

易颯跟著陳禿走到鐵籠邊。

阿龍阿虎剛被投餵過,籠子周遭瀰漫著一股肉腥味,易颯揪起衣角擰水,水滴瀝瀝濺到地上,映得阿龍阿虎突生的大眼珠子泛亮。

陳禿沒問她下水之後的事,既往的經驗告訴他,問了也白搭。

他壓低聲音,語氣有點煩躁:「不該救他的。」

易颯語氣淡淡的:「救都救了。」

她耗了體力,情緒也低落,不想講話,連笑都嫌費勁。

陳禿示意了一下西南角:「我聽說,素猜是碼粉的,跟緬甸那頭有聯繫。」

老金三角被搗毀之後,各股販毒勢力往更偏遠的地方集中,據說在緬甸境內形成了勢力最大的一股——跟緬甸有聯繫,意味著這人不簡單,背後有靠山。

易颯說:「我做得很小心,不會找到咱們頭上的。」

陳禿嘆氣:「就怕哪天有後患,麻煩。」

他在道上混了那麼多年,見了太多屁股沒擦乾淨、後來被反噬的事兒,越活膽子越小,什麼人都不想得罪,什麼閑事都不想管。

易颯不想再繼續這話題:「其實你聽他說的那些,跟我還是挺有淵源的,反正都救了,你就當我是人老了,心軟。」

陳禿罵她:「又裝老……」

這浮村裡,他能和易颯走得熟,起初招來過不少流言,有人猜測他是不是看人姑娘好看,想老牛吃嫩草,還有人懷疑他是到了做爹的年紀,把易颯當女兒一樣照顧。

其實都不是。

還真是因為她有著跟年齡不匹配的老成,跟他聊得上話。

但他從沒問過她的來歷,在這兒,交朋友不問過往,不看將來,交的就是當下,再說了,沒一本子辛酸爛賬,能背井離鄉,流落到這混日子?

不過話又說回來,沒點看家本領,也沒法在這混日子。

印象中,只有一次,她隨口提了句家裡的事。

那次是喝酒,借著三分醉意,陳禿笑她長了張大姑娘的臉,揣了顆老太太的心。

易颯向他掰手指:「你看我,七個月喪母,三歲多喪姐、喪父,心裡不滄桑點也說不過去。」

也是,普通人要人到中年才開始面臨送走至親這種事,她是馬不停蹄,生下來三年,送走三個。

……

算了,陳禿也覺得自己太瞻前顧後了:救都救了,木已成舟,還能長回樹不成?那就掄開大槳往前劃吧。

他只求盡量安全善後:「這事,就我們幾個知道,阿香是靠得住的,你那個姓丁的朋友,你去提醒,記得千萬關照他嘴要把嚴實,別……」

說到這兒,忽然皺眉,鼻翼翕動了兩下,奇道:「什麼味道?」

易颯也聞到了。

那是煮沸的白酒味。

易颯走進廚房。

果然是黎真香在開灶頭煮酒,鍋里的酒氣騰騰的,她手忙腳亂關掉,問邊上的丁磧:「是這樣嗎?」

丁磧點頭:「涼透了,再煮,反覆三次,就行了。」

黎真香點頭,同時抱怨:「哎呦你們中國人,規矩好多哦。」

丁磧這才回頭看易颯,解釋說:「我猜你今天坐了水,晚上應該拿酒湯送葯,就先準備起來了。」

坐水,是女七試的第一考,通俗點說,就是比誰在水下待得時間長,他們叫「坐水」,取端坐如山之意。

易颯坐水,在水鬼三姓中,幾乎是個傳奇。

那一年,三九天的女七試選在「長江萬里長,險段在荊江」的荊江河段,包了一艘遊船,載了二十七個丁、姜、易三姓中滿七歲的女孩。

考試規則很簡單,所有女孩著背心短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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