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湄公河-水鬼 第二十章

宗杭連灌好幾口髒水,拼死拼活抱著船篙爬上平台時,漁船也恰好靠了過來。

蛋仔和一個泰國人氣勢洶洶跨上平台,抬腳就往宗杭頭上踢、往背上踩,宗杭痛得身子糾成一團,但還記得緊要事,拚命往易颯那頭爬,黎真香沒見過這場面,駭地大叫:「幹什麼呀,要死啦!不要打人啦!」

丁磧聽到動靜,從床上坐起,不過沒出來,只透過開著的那扇門靜觀其變:這是別人家的事,輪不上他插手。

易颯冷眼看這一幕,不明白這幾個人唱的是哪一出,心中警惕多過好奇,她坐回椅子,把陶碗擱到桌面上。

陳禿反沉不住氣,抬手往桌面上重重一拍,吼了句:「還有沒有規矩了?」

蛋仔被他吼得僵了一兩秒。

沒錯,規矩。

這浮村裡,有著不成文的規矩,不用宣諸於口,但人人心知肚明,比如這兒的住戶自然分成了柬、泰、越、華四大社群,社群與社群之間各自為營,互不干涉、互相禮讓,不能越界,尤其不能插手別人的家務事。

而華人社群里,陳禿算是個領頭羊,他這船屋造得氣派,人稱「診所」,兼作華人地標,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自己事先沒打招呼,擅自把漁船靠過來、擅自踩了人家船屋平台的地,就是越了界、破了規矩。

還借地逞凶,把給陳禿做工的黎真香嚇得臉色煞白,按規矩,陳禿要是找上門去,他老闆素猜得擺酒給人壓驚。

低頭看,宗杭被打得趴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臉邊都是血。

真糟糕,還髒了人家的地。

蛋仔趕緊收起跋扈,滿臉堆笑:「陳爺,真不好意思,主要是這小子……我們一急就大意了,得罪得罪,完事之後,我給您拎兩瓶酒過來壓驚。」

說著,揪住宗杭的衣領就往外拖,宗杭喉嚨里嗬嗬的,拚命伸手想抓住什麼。

易颯低頭去看。

第一次,他想抓住桌腿,沒夠著;第二次,想拿指甲摳住地面,沒摳住。

第三次,他本可以抓到她的腳踝的,但是沒抓,中途收了回去,只抓住了她板鞋膠皮的鞋頭部分。

易颯開始還覺得奇怪,看到他滿是血污的手時,心裡微微一動。

他是不敢抓她的腳踝。

可能還怕弄髒她的鞋。

她下意識說了句:「等會。」

蛋仔皺眉,他之前隱約聽到宗杭吼了句什麼「我認識你」,生怕他這一磨蹭,攀出個親朋故舊來。

他沒見過易颯,嫌她多事,指頭直戳向她的臉:「我告訴你啊,別找事……」

話到一半,邊上立著的烏鬼突然脖子一梗,長身立起,雙翅倏地大展。

這畜生之前縮在一旁待著不動,像根老木頭樁子,蛋仔壓根沒注意到它,但現下這翅膀一開,簡直像張開一屏黑色巨扇,聲勢駭人——

蛋仔猝不及防,連退兩步,要不是身後的泰國佬及時拽了他一把,怕是會一頭栽進水裡去。

易颯坐著不動,掀了眼皮看他,笑得挺甜的:「我要做什麼了嗎?也就是問兩句話。」

她一開口,蛋仔就知道是自己大意了:還以為她是陳禿國內過來的親戚,或者新收的小姘頭,現在看來不是,她這篤定的腔調架勢,比陳禿還穩。

他回頭看自己的同伴,泰國佬朝他遞了個眼色,示意先別輕舉妄動。

易颯低頭去看宗杭:「你認識我?」

眼前這張臉腫到走形,又帶新傷舊傷,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但即便能看出來,她覺得自己也沒印象。

宗杭知道到了關鍵時刻,每句話都可能救命,恨不得一口氣講完所有:「一個多月前,在暹粒,老市場,我被人追,我躲進你的突突車酒吧,他們追過來問你,你說,Ten Dollar……」

陳禿半張著嘴,聽得半懂不懂,覺得宗杭這語言表達能力太費勁了。

但易颯聽懂了,越聽越是恍然,到後來居然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對著陳禿說:「沒錯,這事是我做的。」

頓了頓又解釋:「當時心情不好。」

陳禿白了她一眼:「月逢十八九,待人如待狗,你這脾性,是不好。」

易颯嘆氣:「那沒辦法,對這日子有陰影。」

說這話時,眼神看似無意地、飄向雜物房內。

丁磧坐在床上,朝她笑了一下。

他知道這話多半是說給他聽的,三江源變故,發生在1996年11月19日。

蛋仔有些焦躁:這還不慌不忙聊上了,是故意給自己下馬威嗎?

宗杭知道在場所有人中,自己是刀俎下唯一的那攤魚肉,必須爭分奪秒去爭取:「還有……後來有一天晚上,我發現有個人一直偷窺你,我就讓我朋友去提醒你,你給了他一罐柬啤,還有錢……」

他知道這段打到點了。

因為直到這個時候,易颯才真正抬眼仔細打量他。

陳禿這回聽明白了,還樂了:「她坑了你,你幹嘛要提醒她?」

易颯也有點好奇。

宗杭沒想到他們會關心這個,遲疑了會,囁嚅著說了句:「那……一碼歸一碼,那人是男的,你是女的,他一看就不像好人,萬一有壞心,女孩子……還是要注意的……」

話說得含糊又黏糯,不過易颯和陳禿都聽懂了。

宗杭覺得這考量很合理,是人都會這麼做,但易颯好像很意外,還跟陳禿感慨:「你看看人家。」

陳禿也很唏噓:「難得,人家這叫心如赤子,不像我們……」

他拿手掌拍拍心口,一時間無限唏噓。

易颯忽然想起了什麼:「暹粒有家吳哥大酒店,裡頭有個負責人叫龍宋,你是不是認識?」

宗杭覺得自己生的希望又多了兩分,眼眶都發熱了,使勁點頭:「認識,他跟我爸合夥開酒店,我是來實習的。」

蛋仔實在忍不住了,這還真攀出交情來了,再放任下去,多半要壞事,他盯住陳禿,話裡有話:「陳爺,聊也聊了,看在同胞份上,我夠配合您了。我幫猜哥做事,耽擱了要被罵的,您高抬貴手,別讓我們這些打工的難做,再說了,這是猜哥的家務事,大家都在這水上住,得講規矩。」

宗杭讓他說的,一顆心又沉了下去。

這畢竟不是古代武俠片,易颯和陳禿也不是扶危濟困的大俠,更何況,素猜的勢力那麼大,聰明人都會算賬:有幾個人能為了救個外人,去得罪毒販呢?退一步講,真想得罪,得罪得起嗎?

易颯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繼續問他:「你怎麼得罪那位猜哥的?」

宗杭差點急哭了:「我沒得罪他,他綁錯人了,但我在這是外國人,他怕事情鬧大,就想把我悄悄處理了……我求求你了,你不麻煩的話,能不能救救我?」

最後一句話說得很小聲,只易颯聽得到。

蛋仔在心裡罵了句「卧槽」,不過對宗杭倒有點刮目相看:原來他知道啊,還以為蠢呢。

留在漁船上的那個泰國佬按捺不住了,叫了聲「阿蛋」,整個人蓄勢待發,臉色猙獰,蛋仔伸出手,向他做了個壓下的手勢,然後向著陳禿,笑得愈發謙恭。

「陳爺,大家是鄰居,沒必要點鞭炮吧?」

在這兒,點鞭炮有兩個含義,一是動手,二是開槍,陳禿知道,這兩樣,蛋仔他們都做得到。

他心裡已經有了取捨,轉頭勸易颯:「伊薩,猜哥有個綽號,叫『素猜大善人』,鞭炮真點起來,傷人不說,還是我們先壞規矩。」

這信號很明顯了,宗杭剎那間面如白紙,腦子裡嗡嗡的,覺得有人正拿矬子一點點挫他頭骨,眼前飄過的,都是落下的簌簌骨灰。

他盯著易颯看。

她真的是他唯一的指望了。

易颯的臉上似乎有猶豫,但末了,還是說了句:「我又不是不懂規矩。」

她彎下腰,伸手拿住他那隻還緊緊扒著她鞋頭的手。

宗杭全身的勁一下子泄了,指骨好像也麻木到癱掉,眼睜睜看著她拿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拿開。

蛋仔長舒一口氣,臉上又堆了笑,雙手下意識抱起,朝兩人一拱:「多謝二位通融了。」

他和邊上的泰國佬一左一右挾住宗杭上船,宗杭整個人都已經恍惚了,身體沉得如同死肉,被扔進船里時,不掙不鬧,像痴呆的老頭、坍塌的泥胎。

易颯起身走到平台邊,目送漁船移遠,黎真香撫著心口,不住口地念叨孔子老子姜子牙,又是她們高台教里有譜的名人。

陳禿說易颯:「還看什麼啊,怪心酸的。」

易颯也說不清楚,只低聲喃喃了句:「我想看看,他會不會回頭看我一眼。」

陳禿冷笑:「看你幹嘛,把你生撕活吃的心都有了,我跟你說,橫死的人最後那一眼可毒了,會衝撞你的,你還是別……」

他忽然剎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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