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湄公河-水鬼 第十九章

丁磧還以為是到地方了,看四下都是水,覺得這形勢於己不利,後背不覺爬上寒意,易颯拉開包鏈,從裡頭拿了把軍鏟遞給他。

但很久都沒異樣,烏鬼像是被困住,又像遭了鬼打牆,只在那一處狂躁地團團亂轉,翅膀在水面上拍出凌亂的水聲。

丁磧皺眉:「這是當地的禽種吧,會不會不頂事?」

易颯說:「怎麼會是當地的,國內送過來的。」

「國內?」

丁磧記得,生鮮活禽都不能過海關,國家有自己的考量,怕帶入異國致病菌,又怕進來了破壞本國動植物生態平衡,一般都會被檢驗檢疫部門扣留銷毀。

易颯嗯了一聲,掌心扣住棒球棍的尾梢:「偷渡來的。」

當時老家那頭給她打電話,說是託人給她帶了點東西,她還以為是吃穿用品,漫不經心去取,結果鐵籠蓋布一掀,是只滿六十天的小烏鬼。

據說交了雙人份的錢,先去的緬甸,然後到寮國,最後曲里拐彎到的柬埔寨,算得上偷渡老手了。

不過眼前這情形,確實有點不對勁,易颯想挨近去看,就在這當兒,烏鬼似乎突然又理順了,昂了昂脖子,向著近岸的方向游去。

易颯吁了口氣,轉向跟上。

黑魆魆的水岸越來越近,岸邊是團團樹林,洞里薩湖岸不住人的地方,偶爾會有這種景觀,又叫泥炭沼澤森林——因為土壤長期浸水,堆積的枯枝敗葉一直浸泡,沒法分解,最後形成泥煤,也會釋放到大氣中,所以這裡除了遍布沼澤外,還極其容易燃燒。

覷著距離差不多了,易颯關掉發動機,借著水流漂船,同時擰亮手電筒,光柱在水岸逡巡了一回之後,陡然停住。

那道慘白的光里,照見一個女人。

她面朝下,趴在岸邊長滿細小綠色浮藻的淺水裡,穿白色裹胸,下頭是彩色紗籠裙,裸露的皮膚在光柱里泛淡青色的煞白,凌亂的頭髮漂在水裡,隨著水勢一漾一晃。

易颯把棒球棍拄進水裡,把船身穩在安全距離。

兩人在船上坐了會,看烏鬼搖搖晃晃上岸,繞著那女人走了一圈,拿嘴喙在她身周不斷推拱。

那女人毫無動靜。

丁磧低聲問了句:「死了嗎?」

易颯注意看烏鬼的反應,然後點頭:「死了。」

某些事上,動物的反應要比人准。

丁磧起身,握著軍鏟下水,水只到膝蓋下,越往外越淺,剛走了兩步,易颯叫住他:「等會。」

她從包里翻出一盒線香,撿出三根,除了虎口處外,左手手指間各挾一根,打著了打火機一一點燃,待香頭穩了,左右晃了晃,讓煙飄出,然後遞給丁磧。

丁磧伸出左手,以同樣的手勢接過來。

他們這一行素來敬死,認定「死生之外無大事」,遇到水裡或者河灘上的無名屍,一般都要上三根香,敬這人從前、眼下、今後。

一死恩仇消,哪怕是仇人的屍身,也不會去糟踐。

擱著解放前,還要幫人入土為安,現在不了,因為這種屍首多半涉及罪案,現代社會有一套完整的勘察和處理程序,隨意干涉破壞了現場反而不好。

丁磧趟水過去,把三根香插在距離那女人頭頂寸許的泥水中,然後蹲下細看。

易颯拿棒球棍當撥篙,讓船繼續漂近些:「是她嗎?」

不用回答,她也看清楚了:那女人裸露的肩背上,有多處戳口,傷口處的皮肉里沒血絲,呈現出浸泡了很久的白。

易颯從包里撿了雙膠皮手套扔過去,丁磧接過了套上之後,拿手去捏那女人裹胸的布料,捏起來的幾乎都是水漿。

他轉頭看易颯:「布都快泡爛了。」

一般來說,能把衣服泡成這樣,沒個一年也要半載,但衣服穿在人身上,人泡這麼久,在這樣的溫度和環境下,應該早就成骨架了。

他甩甩手,四下又看了一回,眉頭幾乎擰成了疙瘩:各個方面都解釋不通,更別提一兩個小時之前,這女人還試圖殺他。

易颯也沒想到追到末了,會是這麼個詭異情形,死人不會講話,四周也沒其他線索,她覺得一動不如一靜:「先回去吧。」

這裡就先保持原樣,太過詭異的屍首,不好收葬。

丁磧不甘心:「等一下,我看看她的臉。」

易颯繼續幫他打光,頭卻偏向一邊:對於某些勢必有礙觀瞻的畫面,她素來能避就避,省得心裡膈應,一連好幾天吃飯反胃。

偏丁磧又叫她:「易颯,你看一下,很怪。」

易颯只好轉過頭來。

居然是張年輕姣好的女子面孔,除了過於慘白之外,栩栩如生。

這又不對了,死了很久的人的臉,怎麼都不該是這個樣子,但確實是死透了,因為周身都帶一股粘膩的腐臭味。

而且,這張臉有點眼熟。

她闔上眼睛,努力回憶,視線如蛇行,在這幾天見過的紛雜林總畫面間迅速穿梭,丁磧上了船,知趣地不去打擾她,把軍鏟塞進包里時,忽然看到裡頭有張原本捲起、但又沒卷實的紙。

他隨手拿出來看。

幾乎是與此同時,易颯回憶中的那條視線驟然停頓,然後,一幅畫面在眼前鋪展開。

那是馬老頭,臉上帶畏縮而又討好的笑,正向她抖開一張尋人啟事——

我來找人,我女兒,你要是有印象,幫著留意一下。

陳禿一早就出去訂貨。

不同的窩點,不同的人,上下打點,一訂就訂到了日落西山。

回來的時候,遠遠看到易颯。

船屋一層的平台上擺了摺疊圓桌和椅子,她正坐著吃飯,腳邊堆了大包小包。

陳禿以為她是要走,泊船的時候,黎真香過來跟他說話,他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於是扯著嗓子沖易颯嚷嚷:「什麼意思啊你,弄了一個來住還不夠,自己還要住進來!」

他知道多半趕不走她,但發發牢騷還是可以的。

果然,易颯嘆氣:「又不是我想來住,我是東道,人家來探望我,在這出了事,我不好交代,又怕再有意外,所以過來住兩天,以防萬一。」

陳禿白了她一眼,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朝她的行李包努了努嘴:「怎麼不拎進去?」

易颯說:「這不是要徵得你的同意嗎?主人不發話,我怎麼好意思拎進去。」

陳禿乾笑了兩聲,覺得她這裝模做樣的,也是沒誰了。

他轉頭看雜物房:「你那朋友……」

本來想問去哪了,問到一半剎了口,看到了,躺床上休息呢,估計昨晚上那一折騰,累得夠嗆。

陳禿在外頭吃過了,但坐著看人吃飯,總覺得嘴裡味寡,於是招呼黎真香拿兩瓶酒過來,同時壓低聲音:「到底是誰要弄他?今早阿香還催我找人下水看看,非說人就在船屋下頭。」

邊說邊朝水下瞄:真有個死人在下頭「鎮宅」,也是夠瘮的。

易颯撲哧一聲笑出來:「不在,香姐想多了……哎,我問你啊,馬悠在這住過,有人瞧見過嗎?」

陳禿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馬悠是誰。

他搖頭。

易颯不死心:「一個都沒有?」

陳禿指了指浮村:「如果是摸黑來的,待屋裡,基本不在外走動,走動也選沒人的時候,誰會看見?別的不說,就說你,你都回來好幾天了,青天白日下頭晃來晃去,還有好多人不知道呢。」

也是。

易颯有點泄氣,誰也不是先知,要是預先知道事情會跟馬悠有關,那天馬老頭給她塞尋人啟事時,她會拽住馬老頭,里里外外問個透徹。

也不知道馬老頭現在在哪。

其實馬老頭離她很近。

只消抬起頭,視線往西南,就能望見他那間屋子的房頂。

這一刻,馬老頭嘴唇囁嚅,一顆心在胸腔狂跳,跳得要撞出轟隆聲響。

他看看門口站著的蛋仔、肥佬,又看看角落裡面如死灰的宗杭,然後低下頭,把頭低到乾瘦聳起的肩胛骨間,希望這煎熬的場景趕緊過去。

「走啊,」見宗杭不動,蛋仔有點不耐煩,「不是跟你說了嗎,搞清楚了,是把人弄錯了,現在把你送回去。」

宗杭瑟縮著起身,真到最後一刻,才知道什麼叫好死不如賴活著,使盡渾身解數,只求能拖一秒是一秒:「都快晚上了,不好開車……要麼,明天?」

蛋仔似笑非笑:「大哥,我們是把你綁來的,見不得光,難道大白天送回去?當然要選晚上……走快點!」

他見不得人磨蹭。

宗杭讓他吼得全身一哆嗦,還要陪著笑、點頭哈腰。

他慢慢走出去,背都不敢挺直,這唯唯諾諾里,帶只有自己知道的小悲壯。

他想好了:真躲不過去,死到臨頭,得為自己搏一把,真把他沉湖,他就覷准機會,拚死也要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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