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湄公河-水鬼 第十章

那個柬埔寨人中文不好,看著宗杭只是笑,還得阿帕過來解說。

說的果然就是易颯。

宗杭永遠想不到這種人生。

這突突車酒吧是她的,柬埔寨人只是包租,定期跟她分賬,不止突突車,在洞里薩湖上的水上村莊,她還包租了一條簡陋的小木船,就是那種獨木舟一樣的、帶著螺旋槳、供遊人乘坐看風景的小木船。

這還遠遠不止。

據說,溯著湄公河而上至寮國,而下至越南,遍布她的包租業務,她像個手眼通天的跨國包租婆,把租約簽遍大河流域,而且,跟那些大手筆買樓修路的富豪不同,她做的,全部是小生意。

那種一般人都未必瞧得上的小生意。

比如,給在激流中捕捉食人魚巨魾的寮國漁民置辦漁網,給在越南水上市場賣米粉的老太婆購買全套的蒸煮鍋具和原料,提供廢舊汽車給進入柬泰邊境叢林捕捉狼蛛的獵手——不是贈送,統統算包租,分賬。

所以她從來不在一個地方長待,因為要收租,她的包租天南地北開花,等著她去數錢——有時收到錢,有時拎回魚或者別的等價品,折賣了之後,繼續去簽新的包租。

宗杭如聽天方夜譚,心底深處,對易颯,忽然生出某種向往來。

那種自知此生絕達不到的嚮往。

他怔了半晌,問阿帕:「那個波浪線又是什麼意思?」

阿帕臉上又露出了偷腥般的笑。

他說,他問那個柬埔寨人,這個伊薩,脾氣好不好啊,待租客苛刻嗎?

柬埔寨人想了想,畫圖作答。

簡單總結就是,別被她的臉和笑給騙了,這個易颯,其實還是挺情緒化的,不過這情緒化並不莫測,有規律可循。

根據他長久以來的觀察以及和其他租客的討論,伊薩每個月都會有幾天,脾氣逐漸暴躁,整個人陰陽怪氣,尖酸刻薄,看誰誰不對,誰招誰倒霉。

然後標出了上次的大致日期和這次的預測日期,慶幸自己剛好躲過,但接下來那個交租的勢必倒霉。

阿帕看著那曲線,心竅突開,說:「她是不是那幾天,身上來那個了啊?」

於是和柬埔寨人笑作一團,十七八歲的清秀少年臉,猥瑣起來同樣賊眉鼠目。

宗杭嫌棄他:「還要不要臉了?討論人家姑娘這種事!」

他嫌棄的目光從那張紙上一溜而過,自己也不想的,但記住了日期。

略一琢磨,自己被打那天,好像還真落在那個波谷的時間段里。

……

回去的路上,宗杭還陷在一種不真實的恍惚里,拽著阿帕聊易颯——

「你說,她這樣能賺到錢嗎?」

這種三瓜兩棗的小生意,就算有分賬,能落下多少?她還得跨國跑,雖說東南亞國家都不大,柬埔寨只跟中國廣西差不多大小,但架不住經常跑啊……

「她一個女人,就不怕出事嗎?」

聽說東南亞許多地方還挺亂的,那種邊境叢林,萬一有人起壞心要害她,死了都死得稀里糊塗。

「背後肯定有人罩著她吧?」

沒靠山也得有團伙,還得八面玲瓏左右逢源。

可惜阿帕對易颯沒好奇心:「小少爺,你管她呢,這種人多複雜啊,還是離遠點好。」

也是,宗杭悵然若失。

他自己活得普通,所以經常夢想著能遇到那些傳奇的、邊緣的、看上去很酷的人物,現在突然覺得,問題不在於機遇,而在於自己是誰:那些人像迎面刮來的一陣大風,刮到他也不會帶他共舞。

他不是能乘風上九天的大紙鳶,只是糊窗的報紙,有風過會興奮地抖一陣子,然後繼續糊在窗上。

宗杭嘆了口氣。

第二天,照舊被客房送餐叫醒。

吃完飯下樓溜達,從前台大廳晃到花園,最後晃到龍宋的辦公室。

是個大辦公室,行政人員進進出出,電話鈴聲此起彼伏,龍宋招呼宗杭在一張桌子邊坐下,給他拍了張伏案看文件的照片,預備掐算著日子發給宗必勝。

造假造得太多,宗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跟龍宋提說,要麼儘快恢複正常實習吧,老在屋裡待著,快悶出病來了。

龍宋舒了口氣,老這麼蒙宗必勝,他也怪慚愧的。

他指了指宗杭坐的那張桌子:「要麼從明天開始,熟悉行政吧。」

不知道行政要忙些什麼,宗杭隨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一連幾張都是客人統計名單,但每張都只七八個人,抬頭上印的是地名,高棉語和英語。

他念最上頭的那張:「普瑞克……托……」

龍宋給他解釋,這是酒店提供的用車服務,有些客人不愛坐突突車,嫌灰大,膽子又小,不敢一個人出去逛,就喜歡報名酒店安排的每日旅遊行程,他們每天都統計要出行的客人,文件上是今天份的。

然後問他:「你喜歡看鳥嗎?」

那張是報名去普列托爾鳥類保護區的,下午出發,龍宋覺得宗杭要是有興趣,可以順帶捎上他。

居然問他喜不喜歡「看鳥」,宗杭想起國內那幫損友關於「鳥」的葷段子,笑得險些抽搐。

龍宋的中文還沒好到這份上,想當然覺得他是不喜歡,於是又指指下頭那張:「還有去水上村莊的,有興趣嗎?」

宗杭說:「我坐船暈,我不……」

他忽然反應過來。

易颯不是在水上村莊包租了一條小遊船嗎,她在暹粒收完租,走了,走哪去呢?

下一個收租點?水上村莊好像就緊挨著暹粒,而且想跟她偶遇得抓緊,她在哪都待不長。

他說:「……我不介意去逛一逛。」

說這話的時候,他朝著龍宋笑,如同第一次見面時那樣,笑得嘴角和眉梢都彎彎的。

也笑得龍宋忘記了去追究他前後兩句話之間的邏輯不通。

宗杭現在對易颯,懷揣著追星般的小迷醉。

沒錯,他這輩子是沒什麼機會與風共舞了,但他可以讓這大風,再刮他一陣子啊。

下午,宗杭在阿帕的陪同下,坐上滿載的小面的,向著洞里薩湖上的水上村莊進發。

洞里薩湖是東南亞最大的淡水湖,經由河道一直通入湄公河,地圖上看,像細細的腸道上長了個大瘤子。

神奇之處在於:一年中大部分時候,湄公河的水位都偏低,洞里薩湖是它的補給湖,湖水源源不斷注進去,讓湄公河得以充沛、壯大、繼續流向下游。

但到了雨季,整個東南亞大雨如注,多個國家的降雨都匯入湄公河,這使得它水位暴漲,遠高出洞里薩湖——遵循「水往低處流」的定律,於是大量河水倒灌回來,算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聽上去有些難以置信,但這倒灌的河水,能讓洞里薩湖的面積暴漲四倍,平時洞里薩湖湖水一米來深,此時可以深至十多米,旱季住人的村莊,現下一片汪洋。

也正是因為如此,催生了洞里薩湖畔的水上村莊:很多屋子都是用竹竿支托起來的高腳樓,漲水的時候,水一米一米淹過竹竿,淹到床底下,淹得拖鞋在屋裡亂漂;或者索性就住船屋,方便移動,在船上搭起鍋灶過日子、養豬、還種菜園子。

……

客人基本都是中國人,隨車配了個中文導遊,經導遊解說,宗杭才知道,洞里薩湖上的水上村莊很多,今天去的這個,是最商業化最知名的一個。

宗杭心裡盤起了小九九:易颯的小遊船,會包在這個水上村嗎?應該會吧,最商業化最知名,意味著客人最多最賺錢啊……

到了地方,有點傻眼。

規模太大了,烏泱泱各色人頭,船碼頭人聲鼎沸,靠岸的小遊船簡直流水化作業,上滿人就走,引擎聲轟隆轟隆,簡易的螺旋槳攪起渾濁的水流,在河道里來回穿梭。

這跟他想像的差太多了,想像中,應該是洞庭湖般「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易颯站在船頭,頭髮被風吹亂,抬起手,遮擋稍顯刺目的陽光。

總之是有點仙氣的場面。

這還上哪找人去啊,遇見的機率也太低了,再加上一下車就被人你推我搡,身後擠他的同胞應該來自上海:「儂娘開滴好伐,娘一娘……」

同車人鬧哄哄擠上一條小遊船,阿帕催他:「小少爺,你走快點。」

宗杭說:「我坐船暈。」

沒心情了,提不起勁了,所以坐船暈。

要不是看他是小少爺,阿帕真想跳腳:什麼人啊,去吳哥窟睡覺,來水上村暈船。

宗杭不坐船,阿帕也不好自己去,龍宋吩咐過他:頭一天陪玩,宗杭就差點被人打殘,這次再出事,你看著辦吧。

於是他陪宗杭坐在岸邊,看小遊船開進開出,順便逗劃洗澡盆當船的小孩兒說話,宗杭是個旱鴨子,看水面浮蕩有點克化不了,再加上聽不懂——末了拍拍屁股起來,走到堤岸高處看另一群小孩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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