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湄公河-水鬼 第四章

人一緊張就容易犯錯。

宗杭沒個主心骨,本來心裡就發著怵,「快跑」兩個字進耳還沒進腦,腿上已經動起來了。

跑起來了才緩過味來:誰他媽是你兒子?

不該跑的啊,一跑就說不清了!

晚了,那兩個柬埔寨人先還了了,陡打聽到「報警」二字,神經立馬緊了,又見宗杭飛跑,那還得了?一時間腎上激素猛增,顧不上其他,拔腿就追。

馬老頭就覷著這空子,連滾帶爬,一路消失在反方向的夜色之中。

宗杭叫苦不迭,別看他人高腿長,但素來沒鍛煉底子,眼見就要被人攆上,又後悔自己英語不過關,關鍵時刻大腦一片空白,組織不出簡短精確的句子來解釋……

忽然瞥到牆邊堆著不知哪家裝修剩下來的廢料板材,想起電視上演的,主人公逃跑時要給追趕的人製造障礙,有瓜扔瓜有攤掀攤,趕緊有樣學樣,百忙中衝上去一撥……

勉強堆立住的廢料板材再立不穩,紛紛砸下,追在前頭的那個人收步不及被砸個正著,一聲大叫。

宗杭惦記著遵紀守法,不能傷人,這時候還不忘回頭去看,怕真砸出事來……

只一眼,猝然止步。

借著路邊屋子裡透出的光,他看到那人胳膊上一道長長的血道子。

是有根板材帶釘,砸下時恰從那人胳膊上豁過,熱帶國家,上衣大多短袖,沒衣料緩衝,釘子招呼到的都是赤皮凈肉。

點太背了,原本還能解釋清楚的誤會,現在真打上帶血的結扣了,宗杭腿上打顫,滿心歉疚,說:「I''m sorry……」

那人抬起眼皮,兩道森冷乖戾的目光掀過來。

宗杭瞬間回神,拔腿就跑。

不管怎麼善後,道歉賠錢他都認,但現在得跑,萬一沒跑掉,還不得被人朝死里打啊。

他從小就怕打。

宗杭跑得飛快,小腿發抽,耳邊呼呼生風,很快出了岔道,腦門上掛一層汗。

這裡比岔道熱鬧,但沒預想的熱鬧,可能是位置太偏,大多數遊客懶得跑這麼遠。

人少,安全感陡降,攤位稀稀拉拉,想藏身都不易……

跑過一個突突車酒吧時,耳朵突然敏銳地捕捉到一句中國話:「我知道了,過兩天我會再去查一次……」

突突車酒吧也是當地特色,其本質還是突突車:一輛摩托車拖後頭帶輪的車架子,但車架子裡布置成迷你酒吧,放置酒水櫃、小操作台,多面開口,方便售賣,車身繞彩燈,頂上還吊個小音響,普通酒吧有的,這兒也一樣不漏。

車架子小的,正面搭塊橫板,外頭擺幾個高腳凳,酒客跟去日式居酒屋一樣坐著喝酒,車架子大點的,裡頭擺張窄條桌,能坐進去三五個人,喝酒聊天聽音樂都不耽誤,還能看街景。

收攤也方便,摩托車一拉,突突突開走,來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中國話!

宗杭心頭狂喜,急剎步間,看到突突車酒吧里只一個打電話的窈窕身形,腦中迅速轉出個念頭,急惶惶如喪家之犬,三步並作兩步竄鑽進去,矮下身手腳並用,爬到最靠里的地方,飛快扯下條凳上的蓋布盡量遮擋自己。

氣喘不勻,心跳如鼓,他實在是太慌了,從小到大沒經歷過這種事,藏完了才想起應該跟主人家交代一聲:「小姐,有人追我,大家都是中國人,幫一下忙……」

追跑的響動近了,宗杭趕緊住口。

遠處的喧囂聲飄到這兒也薄了,也許是因為緊張,耳力好到不行,居然能聽到那人腳步漸近。

謝天謝地沒進來,只是停在車口。

宗杭聽到他用英語問話,大致聽得懂,問有沒有一個中國男人跑過去。

宗杭屏住呼吸。

那個女人把手機放下。

蓋布的下沿一盪一盪,露了條縫,他看到一雙白色板鞋,穿得半舊,右腳白皙細緻的腳踝上刺中文刺青,兩個字,豎列,細長纖弱的瘦金體,簡單、乾淨、直白、粗暴。

去死。

宗杭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像去廟裡上香,死活點不著香頭,還像外出旅行,剛出門就壞了行李箱。

然後,他聽到她回答:「Ten Dollar(十美元)。」

接下來發生的事很混亂,但幕幕清晰,終身難忘。

宗杭被殺豬樣倒拖了出去,拳腳雨點般落下,他叫得嗓子都啞了,用顛三倒四的英文大吼「叫警察」、「中國」、「我是中國人」……

然後腦袋上挨了一下,臉朝下撲進土裡,恐懼的感覺越來越盛,想起以前看過的新聞,有些被打的人,重要部位只挨了一小下子,就雙目失明、半身不遂、終生痴呆、當場死亡……

他雙手抱頭,身子拱起,護住最重要的腦袋和腹部,盡量拿屁股去對抗一切打擊,眼睛大概是腫了,抬眼時,看什麼都是帶夢幻的重影——

他看到突突車酒吧里那個女人,像框里的畫,側身低頭,點著了一支煙,不對,不是煙,她叼著的那一截是扁扁的,紅褐色,像家裡熬湯用的桂皮剖成細枝……

然後抬手擰開了音響。

勁烈的英文歌,居然是他熟悉的。

Lady gaga的《Bad Romance》(壞浪漫),他以前老和哥們兒在KTV里嘶吼這歌,因為他喜歡這歌的MV:開頭陽光湧入室內,一排現代感十足的白色棺材慢慢打開,結尾GAGA側身躺在燒得焦黑的床上,身邊攤一副死人骨架。

強節奏鼓點,動感十足,那兩柬埔寨人怕是骨子裡也有音樂因子,揍他的動作還踩上韻律了。

此仇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午飯過後,龍宋匆匆來敲宗杭的門。

開門的是阿帕。

龍宋瞪了他一眼,阿帕垂頭喪氣,一副任爾千刀萬剮的模樣。

昨兒晚上,阿帕死活聯繫不上宗杭,於是發動自己的那些突突車司機朋友,老市場內外溜了個遍,最後在附近的一條街邊找到了他。

當時,宗杭正恍恍惚惚沿著路走,整個人被打得鼻青臉腫,腦子也有點不清醒,乍看到他,阿帕都沒敢認。

阿帕趕緊聯繫龍宋,問要不要送醫報警,龍宋多了個心眼,覺得前因後果都沒搞清楚,萬一是宗杭挑的事呢?報了警就沒轉圜餘地了,於是讓阿帕先把人帶回來——好在酒店家大業大,有自帶的醫務室,只要不是太嚴重的傷情,都能應付得來。

不幸中的萬幸,虧得宗杭有自我保護意識,屁股立了功:雖然全身軟組織挫傷、肌腱損傷和血腫一大堆,手骨也有骨折,但沒太嚴重的傷。

進到屋裡,看到宗杭坐在床上,頭上纏滿紗布,露出的臉豬頭一樣,一雙眼成了青腫間的兩條縫,別說是他了,估計親爹親媽見了都不敢認。

龍宋覺得頭疼,養傷還是小事,這可怎麼跟宗老闆交代啊。

他嘆著氣在床邊坐下,看到宗杭手邊擱著護照,心頭一緊,脫口問了句:「要走啊?」

宗杭說:「不是,大使館可能要用。」

他嘴唇破了,傷口腫得外翻,說話像含了飯,含糊不清:「龍哥,你聯繫大使館了沒有啊,我是中國公民……」

跟有困難找警察一個理兒,人在海外,只能仰仗大使館了,他一定要找中國大使給他主持公道。

龍宋清了清嗓子:「宗杭啊,這事,我不建議鬧大。」

宗杭急了:「為什麼啊?」

傷口痛得厲害,怒火也正熾,委屈的感情醞釀得非常到位,他都計畫好了,也不管什麼男人的面子了,見到大使他就哭,力爭哭出大使心底的同胞手足情和炎黃子孫的血脈連心,讓大使為了他衝冠一怒,衝到柬埔寨首相辦公室要求儘快緝兇。

拍張照片傳回國內,肯定能上頭條,想想看吧,同胞們看到自己的手足兄弟在海外竟然遭此厄運,能不群情激奮?能不潸然淚下?

龍宋平心靜氣:「你還記得你是在哪被打的嗎?」

不記得了,他本來就是走迷路了,後來被打了,跌跌撞撞亂走,被找著的時候,壓根不知道自己在哪。

宗杭說:「讓阿帕帶我再去老市場走一趟,說不定我能回想起來。」

龍宋問下一個問題:「你還記得打你的人長什麼樣嗎?」

宗杭語塞,他真不記得:整個過程他都太緊張了,就記得那人目光多兇悍了。

他不死心:「可以調攝像頭來看啊。」

龍宋說:「這可不是在中國,我聽宗老闆說過,你們大城市街道上,都布置什麼天網攝像頭,我們這沒有。」

然後點出最關鍵的:「還有就是,按你說的,是你先傷了人……」

宗杭忍不住了:「我那是沒注意,我還說了sorry……」

龍宋哭笑不得:「有證據嗎?萬一對方堅持說是你先動手傷人的呢?」

宗杭愣愣地看龍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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