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七月 一九八九年九月一日

紙張從教堂里飄向晴朗的空中。保羅站在明亮的紅門門口,感覺幾乎看得見音樂。音樂在白楊樹的樹葉間飄動,宛如光點般灑在草地上。管風琴手是他的朋友,一個名叫雅麗安卓的秘魯女孩。她把棗紅色的頭髮緊緊地紮成一個馬尾辮。米歇爾離開他之後,他消沉了好一陣子。在那段日子裡,雅麗安卓帶著湯和冰茶上門勸誡他。起來,她一邊輕快地對他說一邊用力拉開窗帘和百葉窗,動作迅速地把臟盤子放到水槽里。起來,你垂頭喪氣也沒用,為了一個長笛手消沉更是沒意思,他們總是反反覆復,你不知道嗎?她跟你待了這麼久,還真讓我驚奇呢。兩年啊!老實說,這肯定是個紀錄。

這時雅麗安卓彈奏的音符有如銀白的河水一樣流泄而下,然後輕快地上揚、攀升,瞬間懸掛在陽光中。他媽媽出現在門口,面帶笑容,一隻手輕輕地挽著弗德瑞克的手臂,他們一起迎著陽光,踏入一陣細雨般的種子和花瓣中。

「真漂亮。」菲比在他身旁評論道。

她穿著一件銀綠色的衣服。先前在婚禮上捧著的水仙花,現在鬆鬆地垂掛在她的右手上。她面帶微笑,愉快地眯起雙眼,豐潤的臉頰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花瓣和種子紛紛落下,在晴朗的天空下宛如一道拱門。菲比笑得特別開心,保羅專註地看著她:這個陌生人,他的雙胞胎妹妹。剛才他們一起走過這座小教堂的紅地毯,他們的媽媽和弗德瑞克在講壇邊等待。他走得很慢,菲比專心而嚴肅地跟在他身旁,她用一隻手圈住他的胳膊肘,決心做好每一件事。交換誓言之時,燕子在屋檐下揮動翅膀。他媽媽從一開始就決定在這個教堂結婚,正如她含著淚水,不知所措地討論關於菲比和她的未來時,她始終堅持在她的婚禮上,兩個孩子都得站在她的身邊。

突然又冒出聲音,這次是繽紛的五彩碎紙和一陣笑聲,輕輕蕩漾。他媽媽和弗德瑞克低下頭,布麗拍去他們肩膀和頭髮上的碎紙,鮮艷的五彩碎紙散落在各處,讓草坪看起來像個水磨石地。

「你說得沒錯,」他對菲比說,「是很漂亮。」

她點點頭,這會兒看起來深思熟慮,伸出雙手撫平她的裙子。

「你媽媽要去法國。」

「是的。」保羅說,但他聽到「你媽媽」這個字眼時,心裡有點緊張。你對陌生人才會選用這個字眼,而他們確實都是陌生人。說到底,這是他媽媽最難過的一點,失去的多年歲月阻隔在雙方之間。他們之間應該充滿關愛,也該相處得很自在,但他們講起話來卻謹慎而正式。「你和我再過兩個月也會去,」他提醒菲比他們一致同意的計畫,「我們會去法國看他們。」

菲比露出憂慮的表情,有如稍縱即逝的雲朵一樣飄過她的臉。

「我們會回來的。」他輕聲地加了一句,想起媽媽建議帶著菲比搬到法國時,菲比那副害怕的神情。

她點點頭,但神情依然憂慮。

「怎麼了?」他問,「怎麼回事?」

「吃蝸牛。」

保羅驚訝地看著她。婚禮之前,他在門廳一直跟媽媽和布麗開玩笑,講些大夥將在新堡享受哪些大餐的笑話。菲比安靜地站在一旁,他沒想到她都聽進去了。菲比的存在,她看到了什麼,感覺到什麼,以及了解多少,對他而言都是謎團。他對她的了解用一張卡片就能寫完:她喜歡貓、編織、聽收音機、在教堂里唱歌;她經常微笑,喜歡擁抱別人;她跟他一樣,被蜜蜂叮了會過敏。

「蝸牛沒那麼糟。」他說,「它們很有嚼勁,有點像大蒜口香糖。」

菲比扮了個鬼臉,然後笑笑。「好噁心哦,」她說,「保羅,好噁心。」微風輕拂她的頭髮,她依然盯著眼前的景象:走來走去的賓客、陽光、樹葉,以及飄蕩在其間的音樂。她的兩頰上有著點點雀斑,跟他一模一樣。草坪遠遠的那端,他媽媽和弗德瑞克舉起了切蛋糕的銀刀。

「我和羅伯特,」菲比說,「我們也要結婚。」

保羅笑笑。第一次造訪匹茲堡時,他見到了羅伯特。他們到超市找他,羅伯特高大、神情專註,穿著黃褐色的制服,戴了一個名牌。菲比靦腆地介紹兩人認識,羅伯特馬上拉起保羅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像兩人已經隔了好久沒見面。很高興認識你,保羅,菲比和我要結婚了,你和我很快就是兄弟了,很棒吧?說完就一臉高興,等都不等對方的反應。他一心認定世界是美好的,也堅信保羅跟他一樣高興。他轉身面對菲比,伸出手臂攬住她,兩人就這麼微笑地站著。

「真可惜羅伯特不能來。」

菲比點點頭。「羅伯特喜歡派對。」她說。

「這點我倒不驚訝。」保羅說。

保羅看著媽媽送一口蛋糕到弗德瑞克嘴裡,然後用拇指摸摸他的嘴角。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禮服,頭髮剪得短短的,一頭金髮已逐漸銀白,綠色的雙眼看起來格外醒目。他想到爸爸,不知道他們當年的婚禮是什麼樣子?他當然看過照片,但那只是表相,他想知道那天光線怎樣,大夥的笑聲聽起來如何;他想知道媽媽舔去唇邊的一抹糖霜之後,爸爸是否也跟弗德瑞克現在一樣,彎下身子親她一下。

「我喜歡粉紅色的花。」菲比說,「我婚禮上要有很多很多粉紅色的花。」她頓時變得嚴肅,皺了皺眉頭,聳聳肩,銀綠色的衣服從鎖骨上微微滑落。她搖搖頭說:「但是我和羅伯特,我們得先存錢。」

微風吹拂。保羅想起高大、強悍的卡羅琳·吉爾在列剋星頓中心的旅館大廳里和先生艾爾以及菲比站在一起。大夥昨天選在那個中立的地點碰面。他媽媽的房子空著,「房屋待售」的牌子豎立在院子里。今晚,她和弗德瑞克將前往法國,卡羅琳和艾爾從匹茲堡開車過來,大夥客氣而有些不自在地吃了早午餐。然後他們倆前往納什維爾度假,把菲比留在這裡參加婚禮。卡羅琳說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度假,看起來似乎很開心,但是卡羅琳依然擁抱了菲比兩次,然後停在人行道上透過窗戶回頭看,不斷地揮手。

「你喜歡匹茲堡嗎?」保羅問。那裡的交響樂團要聘用他,工作性質不錯。聖菲的一個樂團也表示願意聘用他。

「我喜歡匹茲堡。」菲比說,「我媽媽說那裡有好多台階,但我還是喜歡。」

「我說不定會搬到那裡,」保羅說,「你覺得如何?」

「太好了,」菲比說,「你可以參加我的婚禮。」接著嘆了口氣,「婚禮要花很多錢,真是不公平。」

保羅點點頭。是的,的確是不公平,這一切都不公平。與菲比在這個不歡迎她的世界所面對的挑戰相比,他自己的生活要容易得多。還有他們的爸爸做出的事情,這些沒有一樣稱得上公平。忽然間,他有股衝動,想給她一個她想要的婚禮,最起碼送她一個結婚蛋糕。比起其他所有事情,此舉簡直是微不足道。

「你們可以私奔。」他建議。

菲比考慮了一下,轉了轉她手腕上的綠色塑料手鐲。「不,」她說,「這樣就沒有蛋糕了。」

「哦,我不知道。不能嗎?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不會有蛋糕呢?」

菲比嚴肅地皺皺眉頭,瞄了他一眼,看看他是不是拿她開玩笑。「不,」她堅決地說,「保羅,婚禮不是這樣辦的。」

他笑了。看到她對世界的運轉方式這麼確定,他覺得很感動。

「菲比,你知道嗎?你說得沒錯。」

弗德瑞克和媽媽切完了蛋糕,笑聲和掌聲依稀飄過陽光下的草坪傳來。布麗微笑地舉起相機,最後再拍一張照片。保羅對著桌子點點頭,桌上擺滿了小盤子,盤子分送到每個人手中。「這個結婚蛋糕有六層,中間是覆盆梅和鮮奶油。菲比,你喜歡嗎?要不要吃一點?」

菲比笑得更開心,點點頭以示答覆。

「我的蛋糕會有八層。」他們穿過滿是說笑聲和音樂的草坪時,菲比對他說。

保羅笑了起來。「只有八層嗎?為什麼不是十層?」

「愚蠢。保羅,你是個愚蠢的傢伙。」菲比說。

他們走到桌旁。他媽媽的肩膀上都是繽紛的五彩碎紙。她面帶微笑,輕盈地走來,摸摸菲比的頭髮,把髮絲撥到身後,好像菲比仍是個小女孩。菲比往後退,保羅心頭一緊。這件事沒有單純的結局,將來雙方會往返大西洋互相拜訪,也會常打電話,但絕對不可能共享尋常的家居生活。

「你表現得真好。」他媽媽說,「菲比,我很高興你和保羅能參加婚禮。我無法形容這對我意義有多麼重大。」

「我喜歡婚禮。」菲比邊說邊伸手拿一盤蛋糕。

媽媽的微笑中帶著一絲悲傷。保羅看著菲比,想知道她是否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似乎不太操心,而把世界視為一個神奇、不尋常、充滿了各種可能性的地方。在這裡,你從未見過的媽媽和哥哥說不定哪天出現在家門口,邀請你參加婚禮。

「我很高興你會去法國找我們,菲比。」媽媽繼續說,「弗德瑞克和我都很高興。」

菲比抬頭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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