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七月 一九八九年七月二日至七月四日

「喂,你現在就說吧,保羅。」米歇爾雙臂交叉站在窗邊。當她轉過身時,眼神激動而陰沉,臉上也蒙著怒意。「你站在理論的觀點,隨便怎麼講都可以。但事實上小寶寶會改變一切,尤其是我。」

保羅坐在暗紅色的沙發上。在這個夏日的早晨,他感到暖熱而不自在。他和米歇爾在辛辛那提剛開始同居時,在街上發現了這個沙發。那段快樂的日子裡,把沙發拖上三樓根本不算什麼,或者,此舉意味著疲憊、飲酒、歡笑以及稍後在粗糙的天鵝絨沙發上慢慢地做愛。此時,她轉頭望著窗外,黑髮一晃一晃,他心中充滿空虛和焦躁。近來他感到世界極為脆弱,彷彿是個破裂的雞蛋,一不小心碰了就會粉碎。他們剛開始談得一團和氣,只是單純地討論兩人都不在家時,誰該照顧貓咪。她在印第安納波利斯有場音樂會,他則得回列剋星頓去給媽媽幫忙。談著談著卻忽然碰到內心的痛處。最近他們兩人似乎經常走到這個地步。

保羅知道他應該改變話題。

「結婚並不等於生孩子。」他反而頑固地堅持下去。

「哦,保羅,誠實一點吧,你一心只想有個孩子,我甚至是其次。怎麼說都是這個神秘的小寶寶。」

「我們神秘的小寶寶,」他說,「這是將來的事,米歇爾,不是現在。唉,我只想談談結婚這件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生氣地哼了一聲。這棟閣樓式的公寓鋪著松木地板,牆壁漆成白色,瓶瓶罐罐、枕頭和抱枕都是三原色色彩。米歇爾也穿著白衣服,皮膚和頭髮和原木地板一樣散發出溫暖的色澤。保羅看著她,心中隱隱作痛。他知道在某些重要的層面,她已經做了決定,她很快就會離開他,她艷麗的容貌和音樂也將隨之而去。

「真有趣啊,」她說,「最起碼我覺得很有趣。我的事業剛起步,你就提起這些問題。你以前都不說,現在偏偏要談。說來奇怪,但我覺得你正試著破壞我們的感情。」

「這話太荒謬了。這件事和時機完全無關。」

「沒有嗎?」

「沒有!」

他們好幾分鐘沒說話。沉默在白色的房間滋長,塞滿了整個空間,緊緊貼上牆壁。保羅害怕開口,但更怕什麼都不說。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不得不一吐為快。

「我們在一起已經兩年了。事情不是有所進展、有所改變,就是畫上句號,就此了結。我希望我們之間有進展。」

米歇爾嘆了一口氣。「不管有沒有一張證書,凡事遲早都會改變,你就沒有考慮到這一點。況且無論你怎麼說,結婚確實是件大事。不管你說什麼,結婚絕對會改變一切。不管大家怎麼講,做出犧牲的總是女人。」

「那是理論。實際生活中不是這樣。」

「噢,保羅,你對大小事情都有該死的把握,實在讓人生氣。」

太陽已經升起,陽光照在河面上,室內充滿銀白色的光芒,天花板上的光影搖擺不定。米歇爾走進浴室,關上門,隨即傳來在抽屜里東翻西找和水流的聲音。保羅走到她剛才站著的地方,仔細端詳窗外風景,彷彿這樣可以幫他了解她的想法。然後,他輕輕地敲門。

「我要走了。」他說。

一片沉默,然後她大聲回應,「你明天晚上回來?」

「你的音樂會是六點,對不對?」

「沒錯。」她打開浴室的門,站在門口。她身上裹著白色的毛巾,正在往臉上塗抹乳液。

「好吧。」他說,他吻她,記住她的氣味、她光滑的肌膚。「我愛你。」他邊說邊往後退。

她看了他一會兒。「我知道。」她說,「明天見。」

我知道,開車去列剋星頓途中,他一路都在苦思她的話。他開了兩個小時,跨過俄亥俄河,駛過機場附近繁忙的路段,最後終於進入綿延起伏的美麗山區。接著車子經過市中心安靜的街道和空蕩蕩的建築物。他記得大街當年曾是市民的生活中心,也是人們購物、吃飯和交際應酬的地方。他還記得走到藥房里,坐在後面賣冰淇淋的櫃檯上,金屬杯中的巧克力冰淇淋凍得硬梆梆的,果汁機轟轟作響,空氣中混雜著絞肉和防腐劑的味道。他父母就是在市中心相逢,媽媽搭乘手扶電梯,像太陽一樣從人群中脫穎而出,爸爸則跟隨其後。

他駛過新銀行大樓、舊法院,以及曾是戲院的一片空地。一個瘦小的女人低著頭走在人行道上。她手臂交抱,黑髮在空中飄揚。多年以來,他第一次想到勞倫·洛貝里歐。當年她一星期接著一星期,沉默而決然地走過空曠的停車場來到他的身旁,他則一而再再而三地迎向她;很多個夜晚,他在黑暗中驚醒。當年他害怕與勞倫發生牽扯,諸如婚姻、孩子、密不可分的生活等等,現在他卻渴望與米歇爾有著這些牽連。

他邊開車邊徑自哼唱他那首名為「心中的樹」的新歌。說不定今晚在琳納小酒館他就演奏這首歌曲。米歇爾知道了肯定大吃一驚,但保羅不在乎。自從爸爸過世之後,他最近在非正式場所表演的次數,幾乎跟在音樂廳的正式演出一樣多。他拿起吉他在酒吧或餐廳里彈奏,有時演奏古典音樂,但大多是他過去瞧不起的流行樂曲。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改變心意,或許跟表演場所有關。那些地方的感覺很親密,他覺得跟聽眾有了感情的牽連,雙方離得很近,近到他伸出手就碰得到大家。米歇爾不贊同。她認為這是悲傷引發的結果,要求他甩掉這種念頭。但保羅無法放棄。在整段少年的歲月中,他出於憤怒而彈吉他,也渴望著感情的牽連,彷彿借著音樂,他能把某種秩序以及某種看不到的美帶進家裡。現在爸爸已經走了,他少了彈吉他作對的對象,也因而獲得自由。

他開到家附近,經過一棟棟宏偉的房子和深長的前院。人行道上永遠是那麼寂靜。媽媽家的前門關著。他關掉引擎,坐了一會,聆聽鳥鳴和遠處除草機的聲音。

心中的樹。爸爸已經過世一年了,媽媽快要嫁給弗德瑞克,搬到法國住一陣子。此時他來到這裡,他的身份不是孩子,也不是訪客,而是往事的守護者。此行目的是選擇什麼該留下,什麼該丟棄,他曾試著跟米歇爾討論此事。他覺得自己身負重任,他從老家裡保存下來的童年物品,將來有一天會傳給他的孩子。這樣一來,他的孩子們才可以借著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了解他。他最近一直想著爸爸,爸爸的過去依然是個謎團。但米歇爾誤會了。他只是不經意地提到孩子,她聽了卻態度強硬。我沒有那個意思,他生氣地抗議。她也不高興,不管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那個意思。

他往後一靠,在口袋裡搜尋家裡的鑰匙。媽媽一得知爸爸的作品相當值錢,就把家裡的門全部上了鎖,但工作室里卻擺著還未拆封的箱子。

唉,他也不想看到那些東西。

下車之後,保羅在路邊站了一會,環顧四周。天氣炎熱,微風輕輕吹過高聳的樹梢,針櫟樹的樹葉嵌入光影中,陰影在地面上左右擺動。很奇怪,空中似乎充滿雪花,灰白色的碎片輕飄飄地從藍色的空中落下。保羅把手伸向悶熱、潮濕的空中,感覺自己好像站在爸爸的照片里,照片中樹木展開成一顆心的形狀,世界似乎忽然變了樣子。他把一個碎片捉到手掌中,握拳,然後攤開手掌,這才發現手心被抹黑了。灰燼像雪花一樣,飄浮在七月凝重的暑氣中。

走上台階時,他在人行道上留下一個個腳印。前門沒有上鎖,但屋裡空蕩蕩的。哈啰?保羅邊喊邊走過各個房間。傢具已被推到地板中央,蓋上了防水布,牆上空無一物,準備上油漆。他很多年沒住在這裡了,但此時他停駐在客廳里。過去賦予客廳生命的東西全被拆除一空,媽媽重新布置了這個房間多少次?可是最終它也只是一個房間。媽?他大喊,但沒人回答。他上樓,站在自己房間的門口。這裡也堆滿了箱子,箱里裝著他必須整理的東西。她保留了所有東西,甚至連他的海報都整齊地捲起來,用橡皮筋固定好。牆上依稀有些長方形的格子,也就是他以前掛海報的地方。

「媽?」他再次大喊,然後下樓走到後院。

她在後院,坐在台階上,穿著一件陳舊的藍短褲和皺皺的白襯衫。他停下來看著眼前奇怪的景象,說不出話來。石頭圍成的圓圈中,余火依舊在燃燒,到處都是剛才飄落在他身邊的灰燼和燒焦的紙片。樹叢和媽媽的頭髮上了也蒙上一層灰燼。紙張散落在草地各處,有些緊貼著樹木的根部,有些黏在老舊的鞦韆架上。保羅發現媽媽燒了爸爸的照片,不禁大吃一驚。她抬起頭,臉上儘是一道道灰燼與淚水。

「沒事了。」她平靜地說,「我住手,沒有再燒了。保羅,我很氣你爸爸,但後來我忽然想到,這些也是你的遺產。我只燒了一箱,箱子里全是女孩的照片,我想八成值不了多少錢。」

「你在說些什麼啊?」他邊問邊在她身邊坐下。

她遞給他一張他的照片。他從沒見過這張照片。照片中的他大約十四歲,坐在前廊的搖椅上,俯身面向吉他,專註地彈奏。他沉醉在音樂之中,渾然不顧周圍的一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