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七月 一九八九年七月一日

自從七年前戴維搬出去之後,沒人進過車庫上方的工作室和隱匿的暗房。但現在房子即將出售,諾拉不得不面對這裡。戴維的作品再次受到重視,價值不菲。幾位博物館的策劃人明天會來看看作品集,因此,諾拉從一大清早就坐在上了亮漆的地板上,用美工刀割開紙箱,從箱子搬出裝滿照片、底片和筆記的檔案夾。在挑選照片的過程中,她下定決心不為所動,而且毫不留情。這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戴維向來極為井然有序,每樣東西都整齊地貼上標籤。她想只要花一天就可以完成任務,不會拖得太久。

但她沒有考慮到回憶的魔力,那種來自過去、逐漸浮現的誘惑。現在正是午後,氣溫越來越高,而她只整理了一個箱子。電風扇在窗邊轉動,她的皮膚上積了一層汗水,光滑的照片黏在她的手指上,那些她年輕時的歲月似乎離得很近,卻又如此遙遠;照片中她的髮型經過仔細梳理,脖子上系了一條華麗的圍巾。還有一張罕見的戴維的照片。他理個平頭,神情嚴肅,懷裡抱著還是小寶寶的保羅。回憶頓時蜂擁而至,充滿了整個房間,讓諾拉停留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紫丁花香,新鮮的空氣,小嬰兒保羅的肌膚;戴維的觸摸,他清清喉嚨的模樣;多年前的一個午後,陽光移過木頭地板,留下規律的光影。諾拉自問,在這些時刻,他們各過各的日子,究竟有什麼意義?這些照片中的女人,一點不像記憶中的自己,這又代表著什麼?倘若仔細觀看,她可以看得見自己眼光中的疏離與渴求,正如她似乎總是凝視著鏡頭之外。但陌生人不會注意到這一點。保羅就看不出來,單從這些影像中,沒有人猜得出她內心深沉的秘密。

一隻黃蜂嗡嗡作響,在天花板附近飛舞。黃蜂們每年都飛回來,在屋檐某處築巢。現在保羅已經成年,諾拉也不再擔心黃蜂。她站起來伸個懶腰,從冰箱里拿了一罐可樂,戴維曾把化學藥劑和一卷卷細長的底片儲存在冰箱里。她啜飲可樂,遙望窗外的野水仙和後院的忍冬花。她以前一直想多做些什麼,而不是只在忍冬花木上掛些喂鳥器。但這些年來她始終沒有動手,現在她也永遠不會去做。再過兩個月,她就要嫁給弗德瑞克,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他已被調派到巴黎。前兩次調派都沒成功。他們曾討論一起住在列剋星頓,各自賣掉房子,兩人有個新的開始,比方說買一棟新房子,一處從來沒人住過的地方。他們都不是非常認真,通常是吃晚飯時隨便提起,或是躺在薄暮中,酒杯擺在床頭柜上,望著窗外枝頭上一輪蒼白的月亮時隨口聊聊。列剋星頓、法國、台灣,諾拉哪裡都不在乎。她覺得和弗德瑞克在一起,已經讓自己發現了新大陸。有時她晚上閉上雙眼,躺著不睡,聽著他沉穩的呼吸,心中充滿強烈的滿足。她明白過去她和戴維漸行漸遠,早已不愛對方,想了心裡就難過;他當然有錯,但她也不對,她把自己保護得太緊。自從菲比去世後,她就害怕每一件事。但現在那些歲月已成過去,時光消逝,除了回憶,什麼也沒留下。

所以搬到法國也好。當消息傳來,新職就在法國近郊時,她相當開心。他們已經在新堡的河畔租了一棟木屋,弗德瑞克此時就在那裡,為他的蘭花蓋一間暖房。即使忙著整理照片,諾拉腦海中也充滿了各種景象:陽台上光滑的紅地磚,微風從河畔吹過屋旁的白樺樹,弗德瑞克架上玻璃窗的時候,陽光灑落在他肩膀和手臂上。她可以走路到車站,兩小時之內就抵達巴黎。她也可以走路到村裡,購買新鮮的乳酪、麵包,以及泛著暗光的紅酒。每停在一處,她的購物袋就重了一些。她炒洋蔥時可以停下來抬頭看看籬笆之外緩緩流過的小河。晚上她會待在陽台上,盛開的月光花發出檸檬清香,她和弗德瑞克坐著邊喝酒邊聊天。真的,她只想著這些單純、快樂的事情。諾拉瞄了瞄裝滿照片的紙箱,真想捉住年輕時的自己,輕輕地搖晃她的手臂。繼續努力,她想告訴她,不要放棄,你這一生終究會過得很好。

她喝完可樂,繼續工作。她略過這個勾起回憶的紙箱,打開另一個箱子,箱子里擺著檔案夾,按照年份仔細地排好。第一個檔案夾里放了許多不知名嬰兒的照片,小寶寶在搖籃里睡覺,坐在草地或前廊上,或是躺在母親溫暖的懷中。每張都是八乘十的光面黑白照片,連諾拉都看得出來這是戴維早期的實驗作品,策劃人看了應該會很高興。有些照片光線很暗,幾乎看不清人影,有些則亮得幾乎全白。戴維一定是在測試相機的性能,用不同的焦距、快門和光線拍攝同一個對象。

第二個檔案夾相當類似,第三和第四個也大同小異。照片中的女孩不再是嬰兒,而是兩歲、三歲、四歲大的小女孩。女孩們穿著復活節的服裝在教堂里,女孩們在公園裡奔跑,女孩們在課間休息時吃冰淇淋或是聚在學校外面,女孩們跳舞、丟球、笑著、哭著。諾拉皺著眉頭快速翻閱這些照片。她不認識其中任何一個女孩。照片依照年紀仔細排列,當她省略其他,跳到最後一部分時,她看到的不再是小女孩,而是走路、購物、跟彼此說話的年輕女子。最後一張是個圖書館裡的年輕女孩。她凝視著窗外,一隻手托著下巴,雙眼帶著諾拉熟悉的疏離。

諾拉任憑檔案夾從膝上滑落,照片掉了一地。這是什麼?這些女孩、年輕女子:這可能是一種變態心理嗎?但諾拉直覺地知道不是。這些照片顯現的不是灰澀的變態,而是一種無邪;小女孩在街對面玩耍,風吹起她們的頭髮和衣服。即使是那些年紀較大的女孩也具有這種特質。她們睜開雙眼,困惑地凝視著世界,似乎在發出質問。在遊戲、光線與陰影中,失落感揮之不去;這些照片中充滿了思慕。沒錯,就是思慕,而不是慾望。

她合上箱子,看看蓋子上的卷標。卷標上只寫著觀察。

諾拉不顧造成的混亂,很快地逐一檢察所有其他箱子。她在房間中央看到另一個用粗黑字體標註著觀察的紙箱。她打開箱子,抽出檔案夾。

這回不是女孩,也不是陌生人,而是保羅。一個個檔案夾里儘是不同年紀、不同成長階段的保羅。他的成長,轉身而去的憤怒;他的專註,對音樂的高度天賦,手指在吉他上飛舞。

諾拉直挺挺地坐了很久,某個念頭漸漸浮上心頭,令她憤怒不已。忽然間,她想通了,想通了之後再也揮之不去,心中一片麻木:這些年來戴維始終保持沉默,不願提起他們早夭的女兒。同時,他卻一直紀錄著她的缺席。保羅和其他上千個女孩則已長大成人。

保羅,但不是菲比。

諾拉真該大哭一場。她忽然非常想跟戴維說說話。這些年來,他也失去了她。所有照片,所有沉默,都代表著密而不宣的渴求。她又看了一遍這些照片,端詳保羅小時候的模樣:接球、彈鋼琴、在後院的樹下擺出可笑的姿勢。戴維紀錄了這些時刻,卻從未與諾拉分享。她研究了一遍又一遍,努力讓自己融入戴維所體驗的世界裡,努力一窺他的內心。

兩小時過去了,她感到飢餓,卻沒辦法讓自己走開,甚至無法從她坐著的地上站起來。這麼多照片,全部都是保羅以及和他年紀相仿的不知名的女孩和女人。這些年來,她總感到女兒的存在。菲比恰如一個黑影,每次拍照時都悄悄站在身後。一出生就夭折的她總是徘徊在視線之外,彷彿以前來到屋裡,然後悄悄離去,她的氣味以及所經之處揚起的微風,卻依然盤旋在先前所在的地方。諾拉把這種感覺埋在心裡,生怕聽到這話的人會認為她濫情,甚至精神失常。現在她卻驚訝地發現,戴維也深切地感受到失去女兒的悲痛。想到這裡,她不禁熱淚盈眶。他在各處尋找菲比,在每個女孩、年輕女子身上搜尋女兒的身影,但似乎一直沒有找到她。

沉默包圍了她坐著的地方,一圈圈地向外擴散。小圓石依稀啪啪作響,打破了一片沉默。一輛車停在車道上,有人來到家門口。她依稀聽到大門猛然關上的聲音和腳步聲。屋子裡的門鈴響了,她搖搖頭,吞了一口口水,但沒有起身。不管那人是誰,他終究會離開,說不定過一會再回來,說不定不會再上門。她拭去眼中的淚水。不管誰來找她,他大可等一等。但是不行,評估傢具的人已經答應下午過來,所以諾拉伸出雙手抹抹臉頰,從後面走進屋裡,中途停下來在臉上灑些水,梳理一下頭髮。「來了。」門鈴再度響起時,她在急流的水聲中大喊。她走過每個房間,傢具全都聚集在客廳中央,上面蓋了防水布,油漆工明天會來。她算算還剩下幾天,心想怎麼可能把事情全都辦妥。一時間,她又想起在新堡的那些夜晚。在那裡她的日子總是一片寧靜,生活就像一朵向著空中綻放的鮮花一般,慢慢趨於安寧。

她打開門,一邊擦乾雙手。

前廊上的女子有點眼熟。她打扮得很平常,穿著一條筆挺的深藍色長褲,上身是一件短袖棉質白毛衣,濃密的頭髮灰白,剪得非常短。即使初次見面,她也給人一種有效率、有組織的印象。她是那種聽不得任何廢話、大小事情一手包辦、辦事穩當的人。她沒有開口,看到諾拉似乎嚇了一跳。她仔細端詳諾拉,神情專註到諾拉防禦性地將手臂交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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