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七月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

他叫羅伯特,長相英俊,一頭黑色的亂髮垂落在額頭。他在公交車上走來走去,對每個人自我介紹,而且大談公交車路線、司機和今天過得怎樣。他走到最後一排,轉身往前走,從頭再說一次。「我好開心。」他經過卡羅琳身邊時跟她握握手,同時大聲宣布。她耐著性子笑笑。他手勁強大而充滿自信。其他人躲避著他的目光,大家低頭讀書看報,或是盯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但羅伯特鍥而不捨,毫不畏懼。他似乎就認為乘客們多多少少等著聽他講話,而且不指望大家有反應,就跟樹木、石頭和雲朵不會響應一樣。卡羅琳坐在最後一排觀察,每一秒都下定決心不插手,但她心想,羅伯特的堅持蘊含著某種深切的渴望,他希望找到一個真正看重他的人。

那個人似乎是菲比。羅伯特一出現,菲比似乎就快樂了起來,洋溢著某種發自內心的光彩。她看著他在座位間來回走動,彷彿他是某種神奇、新穎的生物,說不定是只美麗、炫耀、驕傲的孔雀。最後他在她旁邊坐好,依然不停地說話。菲比只是抬起頭微笑地看著他。她笑得十分燦爛,毫不保留;她不靦腆,不警戒,也不等著他心中湧現出同樣的愛意。卡羅琳在女兒毫不設防的熱情中閉上雙眼。唉,她實在太天真了,多麼冒險啊!但當她睜開雙眼時,羅伯特也對著菲比微笑。菲比令他高興、詫異,好像一棵樹大喊出他的名字。

嗯,好吧,卡羅琳心想,何嘗不可呢?世上這種愛情不是非常罕見嗎?她瞄了艾爾一眼。坐在她旁邊的艾爾在打瞌睡,巴士碰上路障或是轉彎時,他日漸灰白的頭髮隨之飄晃。他昨晚很晚才回家,明天一早又要上路,加班賺錢來支付屋頂和排水溝的修繕費用。最近幾個月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大部分都花在處理家務上。卡羅琳有時想起他們新婚的那段日子,他的嘴貼上她的雙唇,他的手撫摸她的腰。回憶掃過卡羅琳心頭,激起一股苦樂參半的懷舊情感。他們兩人怎麼變得這麼忙,這麼操勞?多少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讓他們走到這個地步?

巴士急駛過峽谷,開上松鼠丘。在早冬的暮色中,巴士已經開了大燈,菲比和羅伯特面對走道安靜地坐著,都盛裝去參加「歡樂唐氏症協會」的年度舞會。羅伯特的鞋子擦得亮極了,還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裝。在冬天的大衣下,菲比穿了一件紅白色的花衣服,脖子上掛了一條細長的項鏈,項鏈上有個精緻的白色十字架,來自她的堅信禮。她的發色愈來愈暗,頭髮日漸稀薄。她剪了短髮,頭髮緊貼著頭顱,隨處夾了幾支紅色的髮夾,膚色蒼白,手臂和臉上有些淺色的雀斑。她望著窗外,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想事情想得出神。羅伯特研究著卡羅琳上方診所、牙醫等廣告牌和公交車路線圖。他是個好人,隨時準備迎接世上的各種驚喜,但他剛跟人說完話,幾乎馬上就忘記說了些什麼,而且每次碰到卡羅琳都會向她要一次電話號碼。

儘管如此,他總是記得菲比;他總是記得愛。

「我們快到了。」巴士快到坡頂時,菲比拉拉羅伯特的手臂說。中心離這裡只有半條街,柔和的燈光灑在枯黃的草地和薄雪上。「我算過了,已經過了七站。」

「艾爾,」卡羅琳搖搖他的肩膀說,「艾爾,親愛的,我們該下車了。」

十一月的晚上又濕又冷。他們下車,成雙成對地穿過黯淡的暮色。卡羅琳伸手悄悄挽住艾爾的手臂。

「你累了。」她說,試著打破沉默。她似乎越來越習慣兩人之間的沉默。「你最近這兩個禮拜太忙了。」

「我沒事。」他說。

「我真希望你不要常常上路。」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這已經是個老問題,也是他們婚姻中的敏感話題。這話聽在耳里,連她都覺得自己的口氣刺耳、尖銳,好像故意挑釁。

他們吱嘎吱嘎地踩著雪前進。艾爾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呼出的空氣在冷天里變成一團薄霧。

「唉,卡羅琳,我已經儘力了。我現在收入不錯,而且算得上資深。我快六十歲了,我得趁還能工作的時候多賺點錢。」

卡羅琳點點頭。挽在她手中的臂膀結實而穩定,她真高興有他在身旁。他們的生活步調出奇地不搭調,他一離開家就是很多天,讓她深感厭倦。她最渴求的莫過於每天早上跟他共進早餐,每天晚上跟他共進晚餐;讓他在她身邊醒來,而不是在某個一百或五百英里之外的旅館裡起床。

「我只是想念你。」卡羅琳輕聲說,「我沒有其他意思。我只想告訴你,我想念你。」菲比和羅伯特手牽著手走在前面。卡羅琳看著女兒戴著黑色的手套,脖子上鬆鬆地圍著羅伯特送她的圍巾。菲比想跟羅伯特結婚,跟他一起生活。最近除了此事,她什麼都不想談。中心的主任琳達警告過卡羅琳,菲比談戀愛了。她二十四歲,算是開竅比較晚,她也開始發現自己生理方面的需求。卡羅琳,我們得好好談談。但卡羅琳拒絕相信事情有任何改變,始終拖著不願討論。

菲比微微低著頭走路,顯然想聽羅伯特說話。她的笑聲不時穿過暮色飄到身後。卡羅琳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看到女兒這麼高興,她頓時感到喜悅,與此同時,回憶也將她拉回當年那個候診室。候診室的門嘎嘎作響,蕨類植物沒什麼生氣,諾拉·亨利站在櫃檯邊,脫下手套向接待小姐展現她的婚戒,笑得跟菲比一樣開心。

那是上輩子的事啰。卡羅琳幾乎已經忘了那段日子。但上個星期,艾爾還沒有回家時,有家市中心的律師事務所寄來一封信。卡羅琳困惑地拆開,站在前廊,在十一月寒冷的空氣中讀信。

請與敝事務所聯絡,商討關於在您名下的一個賬戶。

她馬上打了電話,然後站在窗邊看著車流,聽著律師告訴她這個消息:戴維·亨利去世了。事實上,他已經去世三個月了。律師告訴她,他留下一個在她名下的銀行賬戶。卡羅琳將聽筒緊貼著耳朵,仔細端詳幾片殘餘的梧桐葉在清冷的晨光中飄搖。這個消息激起某種沉重的情緒,深深地貫穿了她的全身。遠處的律師繼續說:這是個收款賬戶。戴維把賬戶設在事務所和卡羅琳的名下,這樣一來,賬戶便不會列在遺囑之內,也無需經過認證。律師不肯在電話里告訴她戶頭裡有多少錢,卡羅琳必須親自到事務所一趟。

掛了電話之後,她走回屋外的長廊。她在長廊的搖椅上坐了很久,試圖接受這個消息。戴維竟然以這種方式惦記著她,令她大吃一驚。更令她吃驚的是他居然去世了。她曾經怎樣想呢?難不成她以為她和戴維將永遠這樣下去,各過各的日子,但依然想著當年他在辦公室站起來,把菲比遞到她懷中的那一刻?或是某天,某時,等到她願意,她會主動找他,讓他跟他女兒見面?車輛持續從山坡上急駛而下,她想不出該怎麼辦。最後她走回屋裡,準備去上班。她把信塞到最上面的抽屜里,跟一大團橡皮圈和回形針擺在一起,等艾爾回家再做決定。到現在她還沒提這件事,艾爾實在太累了。但這個還未說出的消息卻隨同琳達對菲比的關切,飄懸在兩人之間。

燈光從中心流向到人行道和枯黃的草根。他們推開雙層玻璃門走進大廳。舞池被安排在大廳的另一頭,一個七彩鏡球迴旋轉動,在天花板、牆面以及每張微微上揚的臉龐上投射出明亮的燈彩。大廳內播放著音樂,但沒有人跳舞。菲比和羅伯特站在人群邊緣,看著燈光在空蕩蕩的舞池地板上閃動。

艾爾把他們的大衣掛好,然後出乎卡羅琳意料地拉著她的手。「你記得在公園裡,我們決定結婚的那天嗎?我們來教他們兩招吧,你覺得如何?」

卡羅琳幾乎熱淚盈眶。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樹葉像銅板般飄動,陽光亮麗,蜜蜂在遠方嗡嗡低鳴,他們翩翩起舞,越過草坪。幾小時之後,她在醫院裡答應艾爾的求婚,好,她說,好,我願意嫁給你。

艾爾把手滑到她的腰際,兩人走進舞池。他們好久沒跳舞了,卡羅琳已經忘了他們的身體配合得多麼自然,也忘了跳舞讓她感到多麼自由。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吸了一口他刮鬍水強烈的味道和揮之不去的機油味。艾爾的手壓著她的背,緊緊貼上她的臉頰。他們轉身,其他人也慢慢地跟進,朝著他們的方向微笑。卡羅琳幾乎認識大廳里的每個人:中心的職員、「歡樂唐氏症協會」的其他家長、中心隔壁的住戶。菲比正等著中心隔壁空出一個房間,她可以跟其他幾個大人同住,中心裡也有個家長負責監督。從很多方面而言,這種安排似乎相當理想:菲比能享有更多自由和自主權,最起碼為她的未來做些準備。但卡羅琳卻無法想像菲比離開她獨自生活。當她們提出申請時,候補名單似乎很長,但過去一年中,菲比的名字一直在往前移。再過不久,卡羅琳就必須做出決定。現在她瞄了菲比一眼,菲比笑得跟往常一樣燦爛,稀薄的頭髮被鮮紅的髮夾固定在身後,害羞地跟著羅伯特踏進舞池。

她又和艾爾跳了三支舞。她閉上雙眼,跟隨著他的步伐,盡情擺動。他舞技甚佳,步伐穩當而充滿自信,音樂似乎直接貫穿過她。菲比的聲音也能產生同樣的效果。她清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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