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七月 二

諾拉坐在盧浮宮公園的石凳上,大腿上擱著一本攤開的書,觀看白楊樹銀白的樹葉在空中飄蕩。鴿子在她腳邊的草地上搖搖擺擺地走動,一邊啄食,一邊拍動斑斕的翅膀。

「他遲到了。」諾拉對布麗說,布麗坐在她旁邊,一雙長腳在腳踝處交叉,隨意翻閱雜誌。四十四歲的布麗非常漂亮,身材高挑纖細,青綠色的耳環貼著橄欖色的肌膚晃動,頭髮一片銀白。在接受化療期間,她把頭髮剪得非常短。她說她不想再浪費生命趕時髦。她很幸運,而她也很清楚這一點。醫生們早早發現了腫瘤,她已經脫離癌症的陰影五年了。但這件事改變了她,從大處和小處看來都是如此。她更加笑口常開,減少了工作時間,周末還到各地的小區當義工。她在西肯塔基州參與興建住屋時認識了一位親切、健壯、幽默風趣的男人,這人名叫本,是個牧師,太太剛過世。他們在佛羅里達州再次碰面,後來在墨西哥又相逢。在最近一次旅途中,他們悄悄地結婚了。

「保羅會來,」布麗抬頭說,「畢竟這是他的提議。」

「沒錯,」諾拉說,「但他談戀愛了。我只希望他記得。」

空氣炎熱乾燥。諾拉閉上眼睛,回想起四月底的一天,保羅突然出現在她的辦公室。他下一場演出之前還有幾小時,所以決定回家一趟,這令她非常驚喜。高大的他依然削瘦,坐在她辦公桌邊,拿起她的鎮紙在兩手間丟來丟去,同時描述夏天到歐洲巡迴演出的計畫,他還打算花整整六星期在西班牙跟一位吉他大師習藝。她和弗德瑞克已經計畫到法國旅行。當保羅得知大家有一天剛好都在巴黎,就從她桌上抓了一支筆,在掛在辦公室牆上的日曆上草草寫下「盧浮宮、七月二十一日、五點」。跟我在公園碰面,我請你吃晚飯。

幾星期後,他啟程前往歐洲,偶爾從鄉間小屋或是海邊的小旅館打電話來說他愛上了一位長笛手、天氣很好、德國的啤酒很棒等等。諾拉聽著,試著不要擔心或是問太多問題。畢竟保羅現在是大人了,他身高六英尺,膚色跟戴維一樣黝黑。她想像他赤足走在沙灘上,彎下身子跟女朋友小聲說話,鼻息輕觸著她的耳朵。

她非常謹慎,甚至從未詢問過他的行程。因此當布麗從列剋星頓的醫院來電話時,她不知道怎麼聯絡他,告訴他這個驚人的消息:戴維在植物園裡跑步時,忽然嚴重的心臟病發作,不治身亡。

她睜開雙眼。夏日午後的熱氣中,周圍充滿生氣,又有點朦朧。樹葉在藍天下閃爍著光芒。她一個人飛回家,在飛機上不斷從夢中驚醒,夢裡總在尋找保羅。葬禮從頭到尾,布麗都陪著她,而且不讓她單獨回巴黎。

「別擔心,」布麗說,「他會來的。」

「他錯過了葬禮。」諾拉說,「我永遠都會覺得愧疚。戴維和保羅從來沒把事情談開,我覺得保羅一直對戴維離家耿耿於懷。」

「你就不耿耿於懷?」

諾拉看看一頭短髮、皮膚白皙的布麗。布麗綠色的雙眼沉著而目光灼灼。諾拉望向別處。

「那聽起來像是本問的問題。我想你大概跟牧師相處太久了。」

布麗笑笑,但繼續追問,「問問題的不是本,」她說,「而是我。」

「我不知道。」諾拉慢慢地回答,心裡想著最後一次看到戴維時,他剛跑完步,端著一杯冰茶坐在前廊。他們離婚六年,婚姻也維持了十八年,她認識他已近二十五年,等於是四分之一個世紀,超過了半輩子。布麗來電告知他的死訊時,她怎麼都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根本無法想像世上少了戴維。直到葬禮結束之後,悲傷才湧上心頭。「很多話都沒來得及對他說,但最起碼我們聊了幾次。有時他來家裡修修東西、打個招呼等等,我想他很寂寞。」

「他知道你和弗德瑞克嗎?」

「不知道。有次我試著跟他說,但他似乎沒聽進去。」

「那聽起來像戴維。」布麗評論,「他和弗德瑞克真不一樣。」

「沒錯,沒錯。他們相當不同。」

她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景像:列剋星頓,弗德瑞克站在暮色的陰影中,把細沙填到杜鵑花叢周圍的泥土裡。一年多前,他們在另一個乾熱的夏日、另一個公園裡相遇。費了很大功夫才爭取到的IBM客戶,依然是諾拉獲利最多的客戶之一。所以儘管她頭痛,遠處又依稀傳來隆隆的雷聲,她還是參加了IBM的公司野餐。弗德瑞克一個人坐著,看起來有點嚴厲,難以溝通。諾拉給自己弄了一盤食物,坐到他旁邊。他若不想開口,她也不在乎。但他笑了笑,親切地跟她打招呼,而且絞盡腦汁跟她說話。他的英文帶點法國腔,原來他是魁北克人。暴風雨愈來愈近,其他人收拾東西離開,他們則聊了好幾個小時。下起雨時,他已邀她共進晚餐。

「弗德瑞克在哪裡?」布麗問,「你不是說他會來嗎?」

「他想來,但他被派到奧爾良出差。他在那裡有些親戚,有個遠房二表哥還住在一個叫做『新堡』的地方。你想不想到那種地名的小鎮住住?」

「那裡說不定也會堵車,甚至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我希望不會。我希望大家每天早上走路到市場,買些新鮮麵包和一盆鮮花回家。總而言之,我對弗德瑞克說我會去。他和保羅處得很好,但我最好單獨告訴他這個消息。」

「沒錯。他一到,我也打算悄悄開溜。」

「謝謝。」諾拉邊說邊拉起她的手,「謝謝你為我做了這麼多。葬禮上你幫了我很多忙。上個禮拜如果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麼過下去。」

「你欠我的可多著呢。」布麗笑著說,然後露出沉思的表情。「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我覺得那是一場美麗的葬禮。很多人出席。我很驚訝戴維打動了這麼多人。」

諾拉點點頭,她也很驚訝。布麗小小的教堂擠滿了人,等到典禮開始時,人潮已經擠到教堂最後面。葬禮之前的幾天,凡事一片模糊。本和藹地帶著她挑選音樂、禱詞、棺木和鮮花,還幫她寫訃聞。儘管如此,有事情做總比沒事做好。諾拉麻木而有效率地處理事情,藉此隱藏心中的悲傷,直到典禮開始才崩潰。那時她哭得很傷心,人們一定覺得奇怪。那些古老而優美的禱詞頓時有了新的意義。但她不僅僅為戴維而哭泣。多年之前,他們曾經一起參加女兒的追思會。從那時開始,兩人就產生了距離。

「因為那個診所。」諾拉說,「他這些年來主持了一家診所。大部分的來賓都是他的患者。」

「我知道。想想實在令人驚訝。大家似乎認為他是個聖人。」

「他們沒有嫁給他。」諾拉說。

樹葉在炎熱的藍天下飄動。她又環顧公園,看看保羅來了沒有,但依然不見人影。

「哎,」諾拉說,「我不敢相信戴維真的過世了。」即使已經事隔數日,這些字句依然讓她微微顫抖。「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覺得自己老了。」

布麗拉起她的手,兩人靜靜地坐了幾分鐘。布麗的手貼著她的掌心,感覺平滑又溫暖。諾拉覺得這個時刻不斷增長、擴充,好像可以包容整個世界。她記得多年以前,保羅還是小寶寶時,她坐在寧靜的黑暗中喂他吃奶,當時她也有類似的感受。他現在長大了。他站在火車站裡、落葉繽紛的人行道上,或是大步穿過街道;他駐足於商店櫥窗之前,伸進口袋裡拿車票,或是用手遮住雙眼擋光。他從她身體里出生、長大。如今,令人詫異地,他卻沒有帶著她遊走四方。她也想到坐在會議室里的弗德瑞克,一邊點頭一邊瀏覽文件,準備發言時就把雙手平貼在桌面上。他手臂上的毛髮是黑色的,修長的指甲剪得四四方方。他每天刮兩次鬍子,如果忘了,晚上把她拉進懷裡親吻她的耳後根調情時,新長出來的鬍渣就會刮過她的脖子。他不吃麵包或甜食。如果沒有一早就拿到報紙,他會非常不耐煩。這些小習慣有時甜蜜,有時煩人,但都是弗德瑞克的一部分。今天晚上,她將與他在河邊的旅館碰面,他們會享用美酒,她半夜會醒來,月光流泄而入,房裡聽得見他輕微、平穩的呼吸聲。他想結婚,而這也等著她做決定。

諾拉的書從手中滑落,她彎下身子把書撿起來。她用一本小冊子當書籤,梵高的名畫《星空》在小冊子的封面上迴旋延展。當她再坐直時,保羅正穿過公園。

「啊。」她說,心中頓時一陣欣喜。每次看到他,看到她的兒子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她就滿心歡喜。她站了起來。「他在那裡,布麗,保羅來了!」

「他真帥。」布麗說,同時也站了起來,「這一定是遺傳我。」

「肯定是的,」諾拉表示同意,「但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遺傳到音樂的天賦。我們姊妹兩人和戴維都沒有音樂細胞。」

保羅的天賦,是啊。她看著他走過公園。那是個難解的秘密,卻也是上天的贈與。

保羅舉起一隻手,邊揮手邊開心地笑。諾拉朝他走過去,把她的書留在石凳上。她的心興奮而愉快地跳動,卻也充滿了悲傷和憂慮;她在發抖。有了他,世界顯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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