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七月 一

戴維·亨利坐在家裡樓上的書房裡,窗戶歷經多年的風吹雨打變得模糊,而且有點歪斜。透過窗戶,街景搖搖晃晃,忽高忽低,有點扭曲。他看著一隻松鼠找到一顆堅果,跑到梧桐樹上,梧桐樹的葉片緊貼著窗戶。羅斯瑪麗跪在前廊旁,彎著身子在她製作的花床里埋下球莖和一年生的種子,長發隨之晃動。她已將花園改頭換面。她從朋友們的花園裡取來萱草,在車庫旁種了亞麻花,花朵盛開時,車庫旁浮現出一片有如晨霧般的淺藍。傑克坐在她身旁玩小卡車。他已經五歲了,長得很結實,一雙深褐色的眼睛,金髮中帶點淺紅,成天笑嘻嘻,天性純真善良。他有時也很固執。晚上羅斯瑪麗出去工作,戴維照顧他時,他堅持什麼都自己來。我是大孩子了,他幾天前對大家宣布,神情驕傲而莊重。

只要在安全、合理的範圍之內,戴維就隨他去。其實戴維很喜歡照顧這個小男孩。他喜歡念故事給傑克聽,聽著聽著,小男孩快睡著了,頭漸漸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感覺得到傑克的重量與溫暖。兩人沿著人行道走去商店時,傑克的小手緊握著他,他非常喜歡那種受到信任的感覺。他幾乎忘了保羅在傑克這個年紀的模樣。那段回憶零星而難以捉摸。一想到這一點,戴維就感到難過。那時他專註於事業,診所里非常忙。他還忙著攝影,但其實是出於罪惡感,所以才和兒子保持距離。如今,他這一生已經清楚地定了型:他把女兒交給卡羅琳·吉爾,秘密自此扎了根,而且在他家人之間茁壯生長。這些年來,他回家看到諾拉正在調酒,或是繫上圍裙,他心想她真漂亮,但他卻幾乎不了解她。

他一直沒辦法告訴她真相。他知道他如果吐露實情,他將完全失去她,說不定也會失去保羅。所以他全心投在工作以及生命中他可以掌控的部分,而在這些方面,他做得相當成功。但令人難過的是,他只記得保羅小時候的片段,這些短暫的時刻像照片一樣清晰:保羅在沙發上睡著了,一隻手垂落在空中,頭髮亂七八糟;保羅站在海浪中,浪花繞著他的膝蓋急速旋轉,他高興又害怕地尖叫;保羅坐在遊戲室的小桌子旁,一臉嚴肅地著色,他特別專心,甚至沒有注意到戴維站在門口看他;保羅把釣線甩到寂靜的水面中,直直地握住釣竿,幾乎屏住呼吸,他和諾拉則在暮色中等著吃東西。

回憶雖然短暫,卻美得令人難以承受。接下來就是少年時期,保羅離他比諾拉離得更遠。他的兒子用音樂和憤怒撼動了整個家。

戴維拍拍窗戶,跟傑克和羅斯瑪麗揮揮手。他在匆忙中買下這棟聯式房屋,成交前只看過一次,然後趁諾拉上班時回家打包。這是棟兩層樓的老房子。房子幾乎從中間隔成兩半,以前豪華的房間被薄薄的隔間一分為二,連一度寬敞而優雅的樓梯也被切成兩半。戴維選了面積較大的一棟,把另一棟的鑰匙交給羅斯瑪麗。過去六年來,他們比鄰而居,中間只隔著薄牆,但每天見面。羅斯瑪麗不時試圖付房租,但戴維拒收。他叫她回學校讀書,拿個文憑,以後再把錢還給他。他知道自己的動機並不完全無私,但他自己都無法解釋她為什麼對他這麼重要。你送走女兒所留下的缺口,被我給填滿了,她曾說。他聽了點點頭,想了想,但那也不是理由,最起碼不完全是。他猜還有更多,說不定因為羅斯瑪麗知道他的秘密。當年他一口氣對她全盤說出自己的過去,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起,而她只是聆聽,沒有加以評斷,讓戴維暢所欲言。他在羅斯瑪麗面前不需掩飾。她知道他做了那些事,但她沒有排斥他,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很奇怪,這六年來,羅斯瑪麗和保羅已成了朋友。剛開始有點不自在,後來兩人討論起共同關心的議題,諸如政治、音樂和社會正義等等,而且聊個沒完。保羅偶爾來訪時,他們從吃晚飯就開始爭辯這些議題,一直持續到深夜。

有時戴維懷疑保羅藉此與他保持距離。這樣一來,兩人雖然共處一室,卻不必談到涉及個人隱私的話題。戴維偶爾試圖改變這種局面,但保羅總是選擇在這個時候離開,邊打哈欠邊推開椅子,忽然顯得很累。

此時,羅斯瑪麗抬起頭,用手腕拂開臉上的一縷髮絲,也跟他揮揮手。戴維儲存好檔案,走下狹窄的通道,中途停下來推開通往傑克房間的門。這棟屋子改建為聯式時,這道門應該被封起來。但有天晚上,戴維一時衝動地轉轉門把,卻發現門沒被封住。這時,他很快把門推開。羅斯瑪麗把傑克的房間漆成天藍色,從路邊撿來的床和衣櫃則是純白。一系列細緻精美的剪紙貼在深藍色紙張上,加上畫框,掛在房間另一端的牆上。母親和小孩,在樹蔭下玩耍的孩子,每幅圖樣都栩栩如生。羅斯瑪麗一年前在一個藝術展中展示這些作品,訂單竟開始接踵而至,令她相當驚喜。晚上她經常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就著明亮的燈光剪出一幅又一幅不同的圖樣。她沒辦法跟顧客保證她會剪出什麼作品,她拒絕被規定某些特定的圖樣。因為圖樣已經在紙張里,她解釋說,圖樣存在於紙張和她雙手的動作之中,每一幅都是獨特的。

戴維傾聽著屋裡的各種聲音:微弱的滴水聲、舊冰箱的嗡嗡低鳴。香水和嬰兒爽身粉的味道濃郁,一件小孩的上衣搭在角落的沙發上,他深深吸了一口羅斯瑪麗和傑克的氣味,然後把門關好,繼續走下狹窄的通道。他從未跟羅斯瑪麗提起這道沒有上鎖的門,但他也從未越過這道門。儘管謠言滿天飛,但他從未占她便宜,也從未涉入她的私生活。在這方面,他絕對問心無愧。

但知道這裡有道門,他依然感到欣喜。

戴維得處理很多文件,但他還是下樓,他的跑步鞋放在後門口。他穿上鞋子,繫緊鞋帶,繞到屋前。傑克站在格子棚旁邊,扯下玫瑰的花瓣,戴維蹲下來,把他拉近一點,感覺一下孩子的體溫和穩定的呼吸。傑克在一個九月的傍晚出生,當時天快黑了,戴維開車送羅斯瑪麗到醫院。分娩的前六個小時,他陪著她下棋,幫她拿冰塊。羅斯瑪麗跟諾拉不同,她對自然分娩毫無興趣。一覺得時候到了,她就用藥物幫忙止痛;分娩的速度減緩時,她就用催產劑催生。陣痛越來越強時,戴維一直握著她的手,但當他們把她推進產房時,他留在原地。分娩是非常隱密的私事,他不該待在產房裡。但羅斯瑪麗抱著小傑克時,他是第一個守在他們母子身邊的人。這些年來,他也像愛自己的兒子一樣,疼愛這個小男孩。

「你聞起來怪怪的。」傑克邊說邊推推戴維的胸部。

「這是我臭臭的舊襯衫。」戴維說。

「出去跑步嗎?」羅斯瑪麗問。她蹲坐在腳後跟上,拍去手上的泥土。她最近瘦了,幾乎是皮包骨。他擔心她的步調太快,一邊工作一邊上課,把自己逼得太緊。她用手腕拭去額頭上一顆細小的汗珠,留下一抹泥土印。

「沒錯,那些保險檔案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我以為你已經雇了人。」

「我確實雇了人。我想她還不錯,但她下星期才能開始。」

羅斯瑪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蒼白的眼瞼捕捉住光線。她很年輕,才二十二歲,但她堅強而專註,舉止帶著一股遠遠超過她年紀的自信。

「今晚有課嗎?」他問。她點點頭。

「七月十二日是最後的一堂課,以後就不必修課了。」

「沒錯,我忘了。」

「你最近很忙。」

他點點頭,感到一絲罪惡感。七月十二日,想到這個日期,他有點不安。想不到時間居然過得這麼快。傑克出生之後,羅斯瑪麗回學校讀書。那時是陰冷的一月,同一個月里,有個他治療了二十年的病人,因為沒有保險而被診所拒在門外。因此,他決定離開診所,自己開業,不管病人有沒有保險,只要他們上門,他就看診。他的目的不在賺錢。保羅已經大學畢業,他的債務也早已還清,他大可做他喜歡的事。這些日子以來,他就像舊時代的醫生,有時收取蔬菜水果當做醫藥費。有些病人幫他整理庭院,他們能負擔多少,他就收多少。他想像自己再做個十幾年,每天出診,但慢慢減少工作量,直到他能活動的範圍只限於這棟屋子、這座花園,以及走路去買菜和理髮。諾拉說不定仍像蜻蜓一樣在全球各地飛舞,但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想有個根,讓根深深地扎入土中。

「我今天化學期末考,」羅斯瑪麗邊說邊拔下手套,「然後,哈哈,課就修完了!」蜜蜂在忍冬花叢中嗡嗡作響。「我還有件事跟你說。」她說。她用力拉拉短褲,跟他一起坐在溫暖的水泥台階上。

「聽起來挺認真的。」

她點點頭,「沒錯。我昨天得到一份不錯的工作。」

「在這裡嗎?」

她搖搖頭,同時笑著對傑克揮揮手。小傢伙正試著翻筋斗,四肢大張地落在草地上。「我想說的就是這件事。工作地點在哈里斯堡。」

「離你媽媽家不遠。」他說,心卻隨之一沉。他知道她找工作已經找了一陣子。他一直希望她會留在附近,但也很清楚她很可能搬走。兩年以前,她父親忽然過世之後,羅斯瑪麗已跟她母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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