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四月 四

在諾拉鑲嵌著玻璃的門外,辦公室依稀傳來喧嘩聲。IBM的人事經理尼爾·辛姆斯走過外面的那道門,穿著深色西裝的身影一閃而過,皮鞋鋥亮。布麗剛好到接待室拿傳真,轉身跟他打招呼。她穿著一件黃色亞麻套裝,鞋子擦得亮閃閃。伸手跟他握手時,她手臂上精美的金手環滑到手腕旁。她瘦多了,優雅的衣著下一把骨頭。但她笑聲依然開朗,穿過玻璃門傳到諾拉的辦公室里。諾拉坐著,一手拿著電話,桌上擺著一個精美的文件夾,封面上印著IBM的粗黑字母。她已經花了好幾個禮拜準備這個會議。

「唉,山姆,」諾拉說,「我叫你不要打電話給我,我是說真的。」

她耳際升起一股深沉、冰冷的沉默。她想像山姆身居家中,在俯瞰河面的玻璃窗邊工作。他是投資分析師,諾拉六個月前在車庫碰到他。電梯旁燈光黯淡,她的鑰匙掉了下去,他在半空中接住,姿態迅速而嫻熟,雙手有如魚兒一樣突然躍出。這是你的嗎?他帶著輕鬆溫和的笑容問道。這是個笑話,因為四下只有他們兩人。諾拉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激動,宛如某種甜蜜的墮落感。她點點頭,他的手指輕刷過她的肌膚,鑰匙隨之落在她的手掌心,感覺冷冷的。

那晚他在她的留言機上留言。諾拉心跳加速,被他的聲音所撩動,但聽完留言之後,她強迫自己坐下來,數數這些年來已有多少次外遇:時間有長有短,有些熱情如火,有些保持距離,有時不歡而散,有時平靜地分手。

四次。她寫下這個數字,在晨報上留下一道道粗黑的筆痕。樓上,浴缸里滴著水,保羅在客廳里彈吉他,重複著同樣的旋律。戴維在屋外的暗房裡工作,他們之間總是隔得這樣遙遠。諾拉每次都滿懷希望與期待開始一段新戀情,沉醉在幽會、新奇與驚喜的激情中。霍華德之後,她有另外兩段短暫而甜蜜的戀情,接下來的那一次持續得比較久。每次當她覺得被家裡沉重的靜默逼得發狂時,她就開始一段戀情。在那一刻,另一個神秘難測的人,或是任何人,對她而言都是慰藉。

「諾拉,拜託,聽我說嘛。」山姆說。他是個極有說服力的男人。協商過程有點咄咄逼人,她其實不太欣賞這種人。布麗在接待室中轉身瞄了她一眼,不耐煩地發出詢問的目光。好,諾拉透過玻璃門示意,她會趕快過去。她們已花了幾乎一年爭取IBM這個客戶,她絕對應該趕緊過去。「我只想問保羅好不好,」山姆繼續堅持,「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我會在這裡等著你,好嗎?諾拉,你聽到我的話了嗎?我會完完全全、毫無保留地等著你。」

「我聽到了。」她說,心裡卻跟自己生氣。她不要山姆談起她的兒子。保羅已經失蹤了二十四小時,離家裡三條街之處,有部車也不見了。她看著他離開,試圖記起自己說了什麼,他又偷聽到什麼。一想到他臉上困惑的表情,她心裡就一陣刺痛。戴維稱許保羅的決定,這樣做是對的,但不知怎麼,感覺卻非常不對勁,氣氛也變得更糟。她看著保羅帶著吉他跑開,幾乎想跟著他跑,但她頭好痛,她也告訴自己,或許他需要時間獨處。另外,他也跑不遠,畢竟他能上哪兒去?

「諾拉?」山姆說,「諾拉,你還好嗎?」

她暫時閉上雙眼,陽光曬熱了她的臉龐。山姆卧室的窗戶全是稜柱,在明亮的晨光中,色彩在每個窗面上跳動,充滿了生命力。我們就像在迪斯科舞廳里做愛,她有次跟他說,語氣中半帶抱怨、半帶銷魂,一道道長長的光束在他手臂和她蒼白的肌膚上游移。那天,諾拉打算結束這段感情,正如他們相會後的每一天。但山姆的手指隨著她大腿上七彩的光線移動,慢慢地,她感到堅定的意志開始軟化、模糊,心中的感情陷入另一道神秘的軌跡,從陰暗的靛青轉化為金黃。雖然不情願,但意志力已轉變成慾望。

儘管如此,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歡愉之情煙消雲散。

「我現在只想著保羅。」她說,然後口氣強硬地補了一句,「山姆,請聽好,我真的受夠了。那天我是說真的,別再打電話給我。」

「你在生氣。」

「沒錯,但我是認真的。別打電話給我,永遠不要再打來。」

她掛掉電話,一隻手不住地顫抖。她把手平貼在桌面上。她覺得保羅的失蹤似乎是種懲罰:她和戴維長久以來的怒氣,如今都受到了懲罰。保羅偷走的那輛車,昨晚被發現棄置在路易斯維爾的街旁,但保羅卻不見蹤影,於是她和戴維在家中等候,無助地遊走於家中層層靜默之間。那個從西弗吉尼亞州來的女孩依然睡在書房裡的沙發床上。戴維從未碰過她,除了問她需要什麼之外,幾乎沒跟她說半句話。但諾拉感覺得到他們之間蘊藏著某種感情牽連,感情真摯而鮮活。想到這裡,她感到心中一陣刺痛,比任何肉體的外遇更讓她難過。

布麗敲敲玻璃門,把門推開幾英寸。

「沒事吧?IBM的尼爾已經到了。」

「沒事。」諾拉說,「你呢?你還好吧?」

「來上班對我比較好,」布麗開朗而堅定地說,「特別是還發生了其他這些事情。」

諾拉點點頭。她已經打電話給保羅的朋友們,戴維也已報警。她整晚穿著睡袍在家裡走來走去,踱步到清晨。今天早上,她一邊啜飲咖啡,一邊想像各種可能發生的災禍。到公司上班最起碼可以暫時轉移她的注意力,感覺彷彿是個解脫。「我馬上就過去。」她說。

她站起來時,電話又響了起來,諾拉在憤怒與憂慮中推門而出。她不會讓山姆騷擾她,她不會讓他毀了這次會議,她不會的。其他外遇在不同狀況下分手,有時藕斷絲連,有時快刀斬亂麻,雙方也不見得總是心平氣和,但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不自在。絕對沒有下一次,她心裡想著,這事就到此為止,絕對沒有下一次。

她匆匆穿過走廊,但薩莉舉著電話,在接待桌前把她攔了下來。「甜心,你最好接一下這個電話。」她說。諾拉馬上知情,她顫抖地接過話筒。

「他們找到他了。」戴維說,語調平靜,「警察剛打電話來,他們在路易斯維爾逮到他在商店偷東西。我們的兒子被逮到偷乳酪。」

「這麼說他沒事啰。」她說,緩緩地吐了一口氣。這下才明白她這口氣憋了多久,血液也流回指尖。唉,她已經丟了半條命,卻到現在才明白過來。

「是的,他沒事,而且顯然肚子餓了。我現在就去接他,你要一起去嗎?」

「說不定我該去,我不知道,戴維,你或許又會說錯話。」你跟你女朋友待在家裡吧,她幾乎加上一句。

他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對,諾拉。我真的很想知道該說什麼。我以他為豪,我對他說了,但他調頭就跑,而且偷了一部車。我究竟該說什麼才對?」

講得太少,也講得太遲,她真想說。況且,你那個女朋友是怎麼回事?但她什麼也沒說。

「諾拉,他十八歲了,而且偷了一部車。他必須負起責任。」

「你五十一歲了,」她突然大怒,「也該負起責任。」

隨後一片沉默,她想像他站在辦公室里,身穿白袍的他一臉自信,銀灰色的頭髮閃耀著光芒。看到他現在的模樣,沒有人能想像他那天回家的樣子:鬍子沒刮,衣衫襤褸,渾身發臭,身旁還跟著一個穿了件破舊黑色大衣,懷了身孕的女孩。

「喂,把地址給我吧,」她說,「我跟你在那裡碰頭。」

「他在警察局的中央登記處,諾拉。你以為他在哪兒?動物園嗎?但還是確定一下比較好。你等等,我給你地址。」

寫下地址之時,她抬頭看到布麗送尼爾·辛姆斯出門。

「保羅沒事?」布麗問。

諾拉點點頭,感激而鬆懈地說不出話來。聽到有人說他的名字,這個消息才顯得真實。保羅安全無事,或許戴上了手銬,但平安沒事,而且活得好好的。公司的職員們在接待室里徘徊,有人開始鼓掌。布麗關上門,上前擁抱她。諾拉心想,布麗好瘦,眼中頓時盈滿淚水;她妹妹的肩胛骨有如小鳥的翅膀一樣細瘦而突起。

「我來開車。」布麗邊說邊拉著她的胳膊。「來,我們邊走邊說。」

諾拉任憑布麗拉著她穿過門廳,走進電梯,走到車庫裡的車子旁邊。布麗開車駛過市中心擁擠的街道,同時,諾拉訴說著事情始末,寬慰之情如同一陣風似的掃過心頭。

「我真不敢相信。」她說,「我昨晚整夜沒睡。我知道保羅已經是大人了。我知道再過幾個月,他就要去上大學,我也不可能隨時隨地知道他的行蹤。但我就是沒辦法不擔心。」

「他還是你的小寶貝。」

「永遠都是。我很難放手讓他走,這比我想像中要難。」

她們駛過IBM低矮、單調的辦公區。布麗對著各棟建築物揮揮手。「嗨,尼爾,」她說,「下回見啰。」

「花了這麼多功夫……」諾拉嘆了口氣。

「噢,別擔心,我們不會丟了這個客戶。」布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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