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四月 三

「保羅。」她大喊。纖細時髦的她穿著一套藍色套裝和窄裙,套裝有著厚厚的墊肩,她的高跟鞋在光滑的樓梯上發出斷斷續續的尖銳聲響。隨後她就站到了門口。保羅透過幾乎閉著的雙眼,看到媽媽所見的景象:衣服散置在地上,唱片和樂譜摞成一堆,他那把舊吉他靠在房間的一角。她搖搖頭,嘆了口氣。「起床了,保羅,」她說,「現在就起來。」

「我不舒服。」他喃喃自語,一邊拉過毯子蓋在頭上,一邊裝出沙啞的聲音。透過質地稀鬆的夏涼被,他看到媽媽雙手插在臀部,晨光停駐在她發間,昨日失去光澤的秀髮,現在閃爍著金紅色的光芒。他剛才聽到她跟布麗打電話,她在電話里描述一束束髮絲裹上鋁箔紙燙髮。

打電話時,她正在炒碎牛肉。她的聲音鎮定,雙眼卻剛剛哭得紅腫。爸爸已經失蹤三天了,沒人知道他是生是死。昨晚爸爸回來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走進家門,兩人講得劍拔弩張,聲音傳到樓上,持續了好幾小時。

「你給我聽好,」她邊說邊瞄了手錶一眼,「我知道你沒生病,最起碼不會比我糟。我也想睡上一整天,天知道我真的很想。但我不能,你也不能,所以你現在就起床穿衣服,我順道送你到學校。」

「我喉嚨疼死了。」他堅持,儘可能裝出沙啞的聲音。

她猶豫了一下,閉上雙眼,然後又嘆了口氣。這下他知道自己已經得逞。

「你要是不去學校,就得乖乖待在家裡,」她警告說,「不可以出去跟你那群四重奏的朋友鬼混。此外,你聽清楚,你得把這個豬窩整理乾淨。我是說真的,保羅,我現在沒辦法應付其他事情。」

「知道了,」他低聲抱怨,「好,我會。」

她一言不發地多站了一會。「這件事情很麻煩,」她終於說,「我也不好受。我想留下來陪你,保羅,但我已經答應布麗帶她去看醫生。」

他用胳膊肘撐起身子。她的口氣陰鬱,令他心生警覺。「她還好嗎?」

媽媽點點頭,但她扭頭望著窗外,不願直視他的眼睛。「我想是吧,但她做了一些檢查,覺得有點擔心,這很正常。上星期你爸爸發生這些事情之前我就答應陪她去。」

「沒關係,」保羅說,同時不忘裝出沙啞的聲音,「你應該陪她去,我不會有事的。」他保證道,心裡仍有點希望她不要管這件事,留在家裡陪他。

「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我會直接回來。」

「爸在哪裡?」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他不在家。但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保羅沒回答,只是又躺下來,閉上雙眼。不奇怪,他心想,一點都不奇怪。

媽媽把手輕輕貼在他臉頰上,但他動也沒動。然後她就走了。剛才她手貼著的地方,現在只留下一片冰涼。樓下大門重重地關上,前廊傳來布麗的聲音。過去這幾年來,媽媽和布麗變得非常親密,親密到兩人的外表也越來越像。布麗的頭髮也做了挑染,手裡的公文包晃來晃去。但她依然非常酷、充滿自信,也依然勇於冒險。她始終鼓勵保羅傾聽內心的聲音,照著自己的意願申請朱麗亞音樂學院。每個人都喜歡充滿冒險精神、神采洋溢的布麗。她帶進很多生意。他曾聽她說,她和他媽媽剛好互補;而他也看得出來,布麗和媽媽循著對位的生命軌跡而行,一方永遠拉扯著另一方,少了彼此都不行。此時她們的聲音交錯,你來我往。媽媽鬱悶地笑笑,大門又重重地關上。他坐起來伸伸懶腰,他自由了。

家裡一片安靜,熱水器滴答滴答響。保羅下樓,站在冰箱冰冷的微光之前,用手指從餐盤裡挖揀通心麵吃。他仔細看看冰箱里的各個架子,架上沒什麼東西。他在冷藏室里找到六包女童軍兜售的薄薄的薄荷巧克力餅乾。他吃了一大把,然後直接就著塑料廣口瓶喝牛奶,把冰涼的巧克力碎片衝下肚。他又吃了一把,手裡拿著牛奶瓶穿過客廳走向書房,爸爸的毯子整齊地疊放在客廳。

女孩還在那裡睡覺。他又扔了一塊餅乾到嘴裡,讓薄荷和巧克力慢慢溶化,站在原地仔細研究她。昨晚爸媽憤怒的聲音傳到他的卧室,聽上去很熟悉。先前一想到爸爸死在什麼地方,或是永遠不見了,他就感到有塊石頭哽在喉頭。此時爸媽雖然在吵架,但石頭已經消失無蹤。保羅下床走下樓,但他停在樓梯口,仔細觀看這幅景象:爸爸身上那件白襯衫已經好幾天沒洗,西裝褲沾滿了污泥,走路一跛一跛,全身髒兮兮,鬍鬚滿面,頭髮幾乎沒梳;媽媽穿著桃色的綢緞睡袍,腳上套著拖鞋,雙臂交叉,眯起雙眼;一個陌生的女孩站在門口,女孩身上那件黑大衣太大,手指緊抓著袖口邊緣。爸媽的聲音交纏,越來越大聲。女孩往上看,想要避開逐漸高漲的怒氣,剛好迎上他的目光。他仔細看了她半天:膚色白皙,眼神不定,雙耳細緻得有如雕刻的藝術品,褐色的雙眼是如此清澈,如此疲倦,他真想走下樓梯,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龐。

「三天,」他媽媽說著,「然後你就這樣回來,像個……老天啊,戴維,你看看自己……你這副德行,還帶了一個女孩。你說她懷孕了?你指望我什麼問題都不問就收留她?」

女孩聽了微微顫抖,然後望向別處。保羅的目光移到她的腹部,腹部在大衣下還算平坦,但她已將一隻手擺在那裡,充滿保護的意味。這下他才注意到她毛衣下的小腹微微隆起。他站得筆直,爸媽繼續爭吵,似乎吵了很久。最後媽媽一言不發,緊閉著雙唇,從放床單的柜子里拉出被子、床單和枕頭,把這些東西從樓上丟向爸爸,爸爸則一派正式地攙扶著女孩的胳膊,把她帶到書房。

此時她睡在摺疊式的沙發上,頭側向一邊,一隻手放在臉頰旁。他仔細端詳她:她的眼瞼輕輕眨動,胸部緩緩起伏。她仰躺著,小腹像一道低矮的波浪一樣微微隆起。保羅開始心跳加速,感到恐懼。從三月起,他和勞倫·洛貝里歐已經發生六次關係。他們四重奏排練時,她在附近晃蕩了好幾個星期。她只是看著他,一句話都沒說。這妞長得不錯,但總是神情恍惚,舉止怪異。有天下午,其他團員離開之後,她留了下來。寂靜的車庫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戶外的陽光在樹葉間游移,在水泥地上留下一塊塊閃亮的光影。她長發濃密,雙眼黝黑,看起來怪異又性感。他在一把舊椅子上坐下,她站在放工具的牆邊,他一面調整吉他弦,一面心想是否該走過去吻她。

但走過來的是勞倫。她一下子就站到他面前,迅速地坐到他大腿上,裙子掀得老高,露出細長白皙的雙腿。正如大家所言:勞倫·洛貝里歐若喜歡你,她就會跟你做。他從沒想過此話屬實,但此時他把手滑到她的T恤下,她的肌膚真溫暖,他雙手中的乳房真柔軟。

他知道這樣不對,但這就像高處墜落:一旦開始下墜,你就停不下來,除非有人加以阻止。在此之後,她跟以前一樣在附近閑晃,只不過現在空氣中帶著一絲激情。他們單獨在一起時,他走過去吻她,悄悄地把雙手伸到她光滑的後背。

沙發床上的女孩嘆了一口氣,雙唇輕輕顫動。禍水,他的朋友們警告說勞倫就是這等貨色。杜克·麥迪遜尤其擔心。杜克去年不得不從高中輟學,和他的女朋友結婚。他現在幾乎很少彈鋼琴,偶爾彈琴臉上帶著某種隨便的憔悴神態。你要是把她的肚子搞大,就會比完蛋了還慘。

保羅仔細研究這個女孩。她膚色蒼白,脖子細長,一頭暗色長發,臉上散布著雀斑。她是誰?他那向來井然有序,如同時鐘般一成不變的爸爸忽然失蹤了。第二天媽媽打電話報警,警方依然不願做出任何承諾,而且口氣不痛不癢,直到有人在匹茲堡美術館的儲藏室發現爸爸的公文包。他的皮箱和相機都在旅館裡,警方這才認真了起來。有人在酒會裡看到他跟一名黑髮女子爭執,結果這名女子是個藝評家;匹茲堡的報紙刊載了她對攝影展的評論,評論相當不佳。

純粹是公事,她對警方說。

然後昨晚一把鑰匙插進門鎖,爸爸走進家門,身邊帶著這個懷孕的女孩。他宣稱自己剛認識她。至於她為什麼出現在家裡,他沒有多做解釋,只是簡要地說她需要幫助。

你有很多方法可以幫她,媽媽指出。她講話的模樣,好像門廳里沒有這個大衣不合身的女孩似的。你可以給她錢,把她帶到未婚媽媽之家,你沒必要什麼都不說就消失幾天,然後帶著一個懷孕的陌生人回家。我的天啊,戴維,你難道想都沒想過嗎?我們打了電話報警!我們以為你死了。

說不定我真的死了,他說。這個奇怪的答覆壓制了媽媽的指責,也讓保羅獃獃地站在原地。

此時女孩依然在沉睡。她的體內,小寶寶在一片漆黑中成長。保羅伸手輕輕摸一下她的頭髮,然後把手落在她的發間。他忽然有股衝動想爬到床上,躺在她身邊,抱住她。不知怎麼地,這跟和勞倫在一起的感覺不一樣,也無關性愛;他只想感覺她靠近自己,感受她的肌膚和體溫。他想在她身邊醒來,撫摸她隆起的腹部曲線,摸摸她的臉,握握她的手。

他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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