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四月 二

她是卡內基梅隆大學的藝術史教授,而且正問他關於形式的問題。什麼是美?她想知道。她的手擺在他手臂上,帶著他走過閃亮的橡木地板,穿梭在掛著他的照片的白牆之間。形式中找得到美嗎?形式有何意義?她轉身,頭髮往後一甩,用手把髮絲捋到耳後。

他低頭盯著她頭髮白色的部分,以及她平滑白皙的臉龐。

「交匯。」他溫和地說,往後瞄了卡羅琳一眼。她在「海灘上的諾拉」那張照片附近徘徊。看到她還在這裡,他就放心了。他強迫自己再度轉身面對那位教授,「融合。這就是我所追尋的感覺。我沒有採用任何理論,我只拍攝令我感動的景物。」

「沒有人能夠不管理論!」她驚訝地說,但隨後暫時停止提問,眯起眼睛,輕咬著唇緣。他看不到她的牙齒,但可以想像牙齒的模樣:整齊、潔白而均勻。展廳繞著他轉動,聲音此起彼落;在沉默的一剎那,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狂跳,也意識到他仍握著卡羅琳剛才給他的信封。他再度瞄了她一眼,好,很好,她還在那裡。他小心地把信封塞進襯衫口袋裡,雙手微微地顫抖。

她叫李,那位黑髮的女子正說著,她是美術館的駐館藝評家。戴維點點頭,心不在焉地聆聽。卡羅琳住在匹茲堡嗎?還是看到展覽的廣告,從摩根城,哥倫布,或是費城等其他地方來到此地?她曾經從這些地方寄信給他,現在卻從一群不知名的聽眾中走出來,看起來像極了以前的她,只是年歲稍長,比較緊張,而且不知怎麼的,變得有些強悍,年輕時的溫柔已不復見。戴維,你不認得我了嗎?他當然認得,只是不願對自己承認。

他環顧室內,再次搜尋她,卻沒看到她。他心中第一次感到恐慌,恐慌有如隱藏在木塊中的菌類,一絲絲地逐漸蔓延。她大老遠來一趟,她說她會留下來,當然不會離開。有人端著一盤香檳酒杯經過,他拿了一杯。策劃人又過來為他引介此次展覽的贊助人。戴維鎮定下來,強迫自己講出一番道理,但他依然惦記著卡羅琳,希望能瞥見她在室內的一角。剛才暫時離開時,他堅信她會等他,現在他不安地想起多年之前的那個早晨,卡羅琳身穿紅色外套站在追思會的外圍;他記得早春空氣冷冽清新,天空清朗,裹著毛毯的保羅在嬰兒車裡踢來踢去;他記得他就這麼讓她離去。

「對不起。」他喃喃地打斷對方的話,快步穿過原木地板,走到正門入口處的門廳。他在那裡停了一會,然後轉頭看看展覽廳,在人群中搜尋她的身影。過了這麼多年,他終於找到了她,他當然不可能再失去她。

但她走了。窗外遙遠的一方,城市的燈光閃爍著誘人的光芒,有如小金屬片一樣遍灑在蜿蜒起伏的山丘上。在這個城市或是其他地方,卡羅琳·吉爾在某處洗碗、掃地,停下來透過暗色玻璃窗往外看看。失落與悲傷像海浪一樣猛然襲卷全身,力道強到逼得他靠在牆上。他把頭低下來,抗拒反胃的不適。這些情緒太強烈,太擾人,畢竟這些年來,他雖然沒見到卡羅琳·吉爾,日子還算過得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在腦海中從頭到尾默想一遍化學元素表:銀、銦、鎘、錫,但他似乎無法鎮定下來。

戴維把手伸進口袋裡,拿出她剛才給他的信封。說不定她留了地址或是電話號碼。信封里有兩張快照,照片色彩不佳,灰暗的色調錶達不出特色。在第一張照片里,卡羅琳微笑地攬著身旁的女孩,女孩穿著一件僵硬的低腰藍色裙裝,系著一條腰帶。她們在戶外,背景是房屋的磚牆,強烈的陽光讓背景的顏色變淡了。女孩身材結實,裙裝很合身,但沒有讓她變得優雅。她的捲髮柔柔地垂在臉頰旁,笑容燦爛。相機或是照相的人讓她笑得幾乎閉上雙眼她的臉扁平,看來相當親切。說不定只是因為相機的角度,所以雙眼有點向上歪斜。菲比的生日照,卡羅琳在照片背面寫道,甜蜜的十六歲。

他把第一張照片擺到第二張後面。第二張拍攝的日期更近,照片中還是菲比。她正在打籃球,擺出投籃的姿勢,在柏油路上抬起腳後跟。保羅就是不願意打籃球。戴維看看背面,再檢查一下信封,但信封上沒有地址。他一口喝完香檳,把酒杯放在大理石桌上。展覽廳里依然擁擠,充滿了談話聲。戴維駐足在門口,好奇中帶點疏離地看了一會,好像自己意外來到此地,裡面的情景跟他無關。然後他轉身走出去。外面飄著小雨,空氣冷冽而潮濕。他把卡羅琳的信封連同照片塞到胸前的口袋裡,邁步往前走,渾然不知要走向何處。

他以前在奧克蘭念書。現在這個大學城變了,某些部分卻依然相同。以前他常到佛比斯棒球場看球。好多個下午,他頂著烈日坐在看台高處,當球棒發出清脆的聲響,球飛過青翠的外野,他就高喊加油。但棒球場已經不存在了,數千名球迷曾經高聲歡呼的地方,現在新蓋了一棟學校的大樓。四四方方的大樓高聳入雲,感覺很突兀。他停下來,轉身看看「Cathedral of Learning」大樓 ,藉此重拾方向感。灰色的高樓細長而龐大,彷彿夜空下的影子。

他繼續向前,沿著漆黑的街道行走,走過一群群從餐廳和戲院里出來的人們。雖然不知道要去哪裡,但其實他心裡很清楚;他知道多年以來,他一直被困在自己把女兒交給卡羅琳的那一刻,那個簡單的舉動改變了他的一生:一個嬰兒降生在他懷裡,而他卻伸手把她交給了別人。從那之後的這些年來,他似乎想借攝影捕捉另一個同樣重要的時刻。他試圖讓川流不息的世界和接二連三的事件靜止下來,但當然是不可能。

他繼續走,心情難以平復,不時喃喃自語。見到卡羅琳之後,這些年來壓抑在心中的感情再度泉涌而出。他想到諾拉,她已經變成一個自給自足,有權有勢的女人。她帶著耀眼的自信爭取大客戶,晚上應酬回來之後,她一身葡萄酒和雨水的味道,勝利的笑容猶存,臉上依然綻放著成功的光彩。這些年來,她已有不只一次外遇,他都清楚,而她的秘密就像他的秘密一樣,在兩人之間升起一道牆。有時晚上他悄悄一瞥,在非常短暫的一刻,他看見了當年嫁給他的那個女人:懷裡抱著小保羅的諾拉,雙唇沾了藍梅汁、繫上圍裙的諾拉,剛進旅行社、熬夜平衡收支的諾拉。但她像脫皮似的擺脫了這些面貌。如今他們好像陌生人一樣一起住在偌大的房子里。

他知道保羅也因而受苦。他費盡心血,想讓兒子擁有一切。他試著做個好爸爸。他們以前一起收集化石,把石頭組織排列,貼上卷標,擺在客廳里展示。他還一有機會就帶保羅去釣魚。但不管他多麼努力想讓保羅過得平順、富足,他們的生活依然基於謊言之上,這是他無法改變的事實。他曾試圖保護保羅,讓兒子不要承受自己小時候的悲痛、貧窮與憂慮,但這些努力卻造成意想不到的距離。謊言在他們之間逐漸增長,宛如一塊岩石,迫使他們也變得彆扭,好像繞著圓石扭麴生長的樹木。

城市延伸到幾條大河交匯之處,各個街道也跟著交會成一條街,交接的角度有些怪異。莫農加希拉河和阿勒格尼河在此彙集成為俄亥俄河。俄亥俄河流經肯塔基州,然後繼續延展,最後才消失在密西西比河中。他走到兩河交匯的頂點。以前做學生時,戴維·亨利經常來到這裡站在岸邊,看著兩河交匯。有時他把腳指頭懸在漆黑的河面上方,不經意地想著漆黑的河水會有多冷,如果跌到河裡,他身體夠不夠強壯,能不能游到岸邊。現在跟當年一樣,大風毫不留情地滲入他的西裝布料。他低頭看著河水在他皮鞋的鞋尖之間流動。他再前進一英寸,改變一下姿態。滿心疲憊之餘,他忽然感到一絲懊惱:這會是張好照片,但他先前把相機留在了旅館的保險箱里。

遠遠的下方,河水呈漩渦打轉,白色的泡沫打在水泥樁上,猛然消退。戴維的腳接觸到樁緣,感受到水泥的壓力。如果他落水或是跳入河中,而且沒辦法平安游上岸,人們會發現一個背面刻著他父親名字的手錶、一個放了兩百美金的錢包、他的駕照以及一塊小圓石。他小時候在家附近的小溪里撿到這塊石頭。三十年來,他始終隨身帶著它。除了這些之外,還有塞在他胸前口袋裡的信封和裡面的照片。

他的葬禮會很擁擠,扈從人員排列好幾條街。

但這個消息僅限於當地。卡羅琳或許永遠不會知道,消息不會傳得更遠,也永遠傳不回他出生的地方。

即使消息傳回了家鄉,那裡也沒有人認得出他的名字。

當年學校剛開學之後,有封信被塞在街角雜貨店空咖啡罐後面,等著他領取。沒人說些什麼,但每個人都看著他,也知道那封信是什麼,畢竟信封上匹茲堡大學的校徽太明顯了。他拿著信封上樓,把它擺在床邊的桌子上,緊張得不敢拆開。他記得那天下午天色灰暗,單調地延展到窗外遠方,只有榆樹光禿禿的枝幹打破了單調的景緻。

整整兩小時,他不準自己看信。然後他看了,信中寫著好消息:他被錄取了,學校還給他全額獎學金。他坐在床沿,整個人都嚇呆了,他太吃驚,也太謹慎,幾乎不敢相信這個好消息。他這輩子都是如此,總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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