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四月 一

卡羅琳站在佛比斯街和布列達克街附近的公交車站,看著操場上精力充沛的孩子們。他們高昂的笑聲飄揚在空中,蓋過了隆隆車聲。遠方的棒球場上,來自附近酒館的酒客們在賽球,藍色和紅色的身影在新長出來的草地上優雅、自在地移動。時值春天,夜晚將至,再過幾分鐘,坐在長凳上或是站著把手插在口袋裡的家長們就會大聲叫喚孩子們回家。大人們的球賽將持續到夜幕低垂。球賽結束之後,球員們會拍拍彼此的背,離開球場,到酒館裡喝一杯,高聲談笑。她和艾爾晚上外出時曾在酒館裡看到過他們。若有機會外出,她和艾爾通常會先去看一場演出,然後吃頓晚飯。如果艾爾不當差的話,他們還會到酒館喝兩杯啤酒。

但今晚他已經上路了,在夜幕逐漸深沉的夜晚中,急速駛向遠方,從南邊的克里夫蘭開到托萊多,然後一路駛向哥倫布。卡羅琳把他的行車路徑掛在冰箱上。幾年前多羅離開之後,有段時間兩人的關係不是很融洽。卡羅琳曾請人照顧菲比,自己和艾爾一起上路,希望藉此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時光一小時一小時地流逝,她睡了又醒,渾然不知當時是幾點。車輪下的公路無盡地延展,彷彿一條黑色的絲帶,被穩定的白光分成一節一節,感覺神秘而令人著迷。最後艾爾也累了,他把卡車開進休息站,帶她到餐廳吃飯。但這家餐廳和他們昨晚去的那家沒什麼不同,昨晚待過的城市也是面貌模糊。旅途中的日子好像穿過宇宙中各種奇怪的洞口,說不定走進一個城市的一家餐廳,然後從同一道門裡出來,結果卻發現自己置身在另外一個城市。沿著公路都是大同小異的商業區、加油站、快餐店,車輪在公路上發出同樣的隆隆聲,只有地名、燈光和人的臉孔有所不同。她跟著艾爾跑了兩趟,然後再也沒跟他一起上路。

公交車轉過街角,嘎地一聲停了下來,車門向兩旁打開,卡羅琳上車,選了個靠窗的座位。公交車隆隆地駛過大橋和橋面的坑洞,樹木一棵棵地一閃而過。車子急駛過墓園,在松鼠山之間蜿蜒而行,然後慢慢開過老市區到奧克蘭。卡羅琳在這裡下車。她在卡內基美術館前站了一會兒,穩定一下心情,抬頭看看這座雄偉的石砌博物館。博物館有著長長的台階和愛奧尼式的柱子,門廊頂端掛著一面旗幟,長長的旗幟在風中飄揚,上面寫道:鏡之影像——戴維·亨利攝影展。

今晚是攝影展首展,他將到場演說。卡羅琳雙手顫抖地從口袋裡拿出剪報,她已經把剪報帶在身邊兩星期了,每次一摸到它,心中就一陣狂跳。她已經改變心意不下十二次,來了又有什麼用?

但話又說回來,她轉念一想,來看看又何妨?

艾爾若沒有上路,她或許會待在家裡,讓這個機會悄悄流逝。她會不停地瞄著時鐘,直到首展結束,戴維·亨利消失在他自己的生活中。

但艾爾剛才打電話來說今晚不會回來,歐尼爾太太有空照顧菲比,而且公交車也準時。

此時卡羅琳的心跳得猛烈。她站得筆直,深深吸一口氣。與此同時,世界依然運轉:車輛緊急煞車,發出汽油的臭味,春天柔軟的新葉微微飄搖,人群越走越近,人聲隨之清晰,聲音忽遠忽近,片段的談話彷彿一張張在風中飄蕩的小紙片。

一群群穿絲綢禮服、高跟鞋,以及昂貴深色西裝的賓客,緩緩地依序走上美術館的石階。靛青色的天空越來越暗,街燈已經大放光明,街對面的希臘東正教教堂正舉行慶典,空氣中洋溢著教堂傳來的檸檬和薄荷香。卡羅琳閉上雙眼,想著黑色的橄欖。搬來這個城市之前,她從未嘗過黑橄欖。她還想到星期六早上市場上漂亮的馬賽克瓷磚、現烤的麵包、蔬菜、水果和鮮花,以及沿著河岸街道上的各色食物。若非戴維·亨利和那場出其不意的暴風雪,她再怎樣也想像不到這種生活。她走上一層台階,又上一層,融入人群之中。

美術館白色的天花板高聳,橡木地板發出深金黃的色澤。有人遞給卡羅琳一張說明,戴維·亨利的名字印在厚厚的淡黃色紙張頂端,其下是一列照片的標題。「薄暮中的沙丘」,她念道,「心中的樹」。她走進展覽廳,看到他最有名的一幅作品。照片中起伏的沙灘不只是個沙灘,而是一個女人的臀部,女人柔順的大腿隱藏於層層沙丘之中。照片中的影像顫動,彷彿快要變成另外某個影像。霎那之間,它又果然是另外某個影像。卡羅琳剛看到這幅作品時,足足瞪了十五分鐘。她知道那個起伏的女體是諾拉·亨利,也想起諾拉隆起的白色肚皮陣陣抽痛,諾拉抓她抓得好緊!這些年來,她一直對諾拉·亨利心存芥蒂。她覺得諾拉帶點傲氣,習慣指使人,說不定是那種會把菲比留在養育院的女人。她借著這些想法安慰自己,但這幅照片卻粉碎了她的想法:照片中是一位她從不認識的女子。

人們魚貫進入展覽廳,位子全坐滿了。卡羅琳坐定,專心地觀察每件事。燈光被調暗,然後又變亮,在一片掌聲中,戴維·亨利走了進來,身材高大的他依然眼熟。他胖了一點,面對觀眾微笑。他已經不是個年輕人了,她看在眼裡,心中極為震驚。他的頭髮日漸灰白,雙肩微微下垂。他走到講台上,看看台下的人們。卡羅琳不禁屏息。他一定看到她了,他肯定馬上認出了她,正如她一眼就認出他來。他清清喉嚨,開開天氣的玩笑,當周圍的笑聲漸漸消逝,他看著自己的筆記開始演講。她明白自己不過是聽眾中的一個。

他講得抑揚頓挫,充滿自信,但卡羅琳幾乎沒注意他說些什麼,反而研究起他那熟悉的手勢,以及他眼睛周圍新冒出來的皺紋。他的頭髮長了一點,雖然灰白,但依然濃密,看來似乎滿足而安逸。她想到將近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當他醒來,從桌上抬起頭,看到站在門口的她,她眼中充滿了對他的愛意。在那一刻,他們對彼此毫不設防,再也沒有比那一刻更脆弱、更私密的時刻。那時她看出某些他所隱藏的夢想、期待,或是經歷,私密到不敢與人分享;現在依然如此,她依然看得出戴維·亨利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二十年前,她相信他對她懷著某種秘密的情愫,其實卻只是她的痴心妄想。

演講結束之後,掌聲熱烈地響起,他從講台後方走下來,從手中的玻璃杯里喝了一大口水,然後回答聽眾的問題。好幾個人提出問題,包括一位拿著筆記本的男子、一位灰發的中年婦女、一位身穿黑衣的年輕女孩。女孩有著一頭如瀑布般的黑髮,相當激動地問些關於形式的問題。卡羅琳越來越緊張,心臟砰砰直跳,幾乎喘不過氣來。問題結束了,台下一片寂靜,戴維·亨利清清喉嚨,微笑地說聲謝謝,然後轉身離開。卡羅琳只知道自己站了起來,幾乎想都沒想,身前的皮包像張盾牌似的。她穿過房間,加入一小群圍在他身邊的聽眾。他看了她一眼,對她禮貌地笑笑,沒認出她是誰。大家問了更多問題,她耐心等待。時間一分分過去,不知怎麼的,她卻越來越平靜。此次攝影展的策劃人在人群邊緣徘徊,焦急地等著戴維跟聽眾應酬。但當問題告一段落時,卡羅琳走上前,順勢把手插進戴維的手臂中。

「戴維,」她說,「你不認得我了嗎?」

他仔細端詳她的臉。

「我變了那麼多嗎?」她輕聲說。

然後她看出他記起來了。他神色一變,臉部扭曲,好像地心引力忽然增強;一陣紅潮從他的脖子慢慢往上爬,臉頰肌肉也隨之抽動。卡羅琳覺得時光似乎倒流,他們又回到多年前的診所中,外面飄著雪花。他們一語不發地注視著對方,彷彿整個房間和聽眾全都消失無蹤。

「卡羅琳。」他終於恢複鎮定,「卡羅琳·吉爾,啊,一個老朋友。」他對其他依然圍在身邊的人解釋。他伸手調整一下領帶,臉上露出笑容,但雙眼中卻並無笑意。「謝謝大家,」他對其他人點點頭說,「謝謝大家光臨。對不起,我們得告退一下。」

他們隨即穿過房間。戴維走在她旁邊,一隻手輕輕卻穩穩地貼著她的背,好像他若不守住她,她就會消失。

「到這裡來。」他邊說邊走到一幅展示板的後方。這裡有一道沒有門框的門,白色的牆面上幾乎看不出來。他帶著她很快地走進去,然後把門關好。這裡是儲藏室,空間狹小,一個光禿禿的電燈泡灑下燈光,照亮了滿櫃的油漆和工具。他們面對面站著,相隔只有幾英寸,室內瀰漫著他略帶甜味的古龍水清香,還有一股她記得的某種氣味:藥水味中夾雜著一絲男性氣息。小小的房裡很熱,她忽然感到頭暈目眩,小銀魚在眼前閃動。

「卡羅琳,」他說,「老天啊,你住在這裡?就在匹茲堡?你為什麼一直沒有告訴我?」

「要找到我並不難,別人就找得到。」她慢慢地說,想起艾爾從巷子里走出來。那也是她第一次見識到他的堅持。但話又說回來,幸好戴維·亨利沒花太多精力找她,否則她自己倒真想銷聲匿跡。

門外傳來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停留在門口。大家在門外低聲急切地交談。她仔細端詳他的臉。這些年來,她每天都想到他,但現在她卻想不出該說什麼。

「你不是該出去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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