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八月 一九七七年九月

快照從相機里掉出來時,卡羅琳用拇指和食指捉住了照片的一角。影像已逐漸顯現。鋪了白色桌巾的桌子好像漂浮在墨綠的草海上,山坡上開滿了月光花,潔白的花朵微微閃著光澤。穿著堅信禮服裝的菲比看上去一團模糊。卡羅琳在清香的空氣中甩干照片。遠方依稀傳來雷聲,晚夏的雷陣雨正逐漸逼近;微風揚起,吹動了紙餐巾。

「再來一張。」她說。

「噢,媽。」菲比抗議,但還是站直了。

剛按下快門,她就跑了,直奔草地的另一端。鄰家一個八歲的小女孩艾芙麗抱著小貓站在那裡,小貓的毛色跟菲比的頭髮一樣,烏黑中帶著橘紅。菲比十三歲了,以這個年紀看來比較矮小,身材矮胖,個性衝動而熱情。學習雖然緩慢,但一下子歡天喜地,一下子焦慮憂傷,一下子又重展歡顏,情緒轉變之迅速令人驚訝。「我領受堅信禮了!」此時她大喊,再次在草地上轉圈,雙臂高舉到空中。客人們聽了都朝她的方向瞧,端著飲料微笑。她跑向桑德拉的兒子蒂姆,身上的衣服隨著打轉。蒂姆現在也是少年了。她伸出雙臂抱住他,興高采烈地吻吻他的臉頰。

然後她忽然停下來,緊張地回頭瞄了卡羅琳一眼。今年年初,自己在學校里曾因擁抱小朋友惹出了問題。「我喜歡你,」菲比一邊說,一邊緊緊摟住一個年紀比她小的孩子,她不明白為何不可。卡羅琳曾再三警告,擁抱是很特別的,家人之間才可以抱抱。菲比慢慢地聽懂了。但現在卡羅琳看到菲比刻意壓抑情感,不禁懷疑這樣教她是否正確。

「沒關係,甜心,」卡羅琳大喊,「在派對上擁抱朋友沒關係。」

菲比輕鬆了下來。她和蒂姆跑過去拍拍小貓。卡羅琳看著手上的快照:花園一片明亮,菲比笑逐顏開。照片所捕捉的稍縱即逝的一刻,此時已成過去。遠方又傳來雷聲,但今晚依然美好。氣候溫煦,各色花朵更顯嬌美,人們在草地上走來走去,談天說笑,在塑料杯里斟滿飲料。桌子中央擺了一個三層高,塗了白色糖霜的蛋糕,四周裝點著從花園摘來的玫瑰花。三層代表著慶祝三件事情:菲比的堅信禮、她自己的結婚紀念日,還有多羅的退休。多羅也將遠行。

「這是我的蛋糕。」菲比的聲音忽高忽低。物理系的教授、鄰居、唱詩班和學校的朋友、「歡樂唐氏症協會」的家庭成員歡聚一堂,形形色色的孩子們跑來跑去。菲比上學之後,卡羅琳就到醫院兼職,她在醫院認識的新朋友也在場。她讓這些人齊聚一堂;她籌划了這個美好的派對。「這是我的蛋糕,」菲比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高亢地飄蕩在空中,「我領受堅信禮了!」

卡羅琳啜飲著酒。空氣拂過皮膚的感覺暖暖的,一如人們的氣息。她沒看到艾爾,但他忽然出現,一隻手悄悄攬住她的腰,親吻她的臉頰。他的人、他的氣味帶給她一陣悸動。五年前,他們在這個花園裡結婚。當時的派對跟現在差不多,草莓飄浮在香檳酒里,螢火蟲漫天飛舞,空氣中瀰漫著玫瑰花香。五年了,新鮮感卻尚未消逝。卡羅琳在多羅家中三樓的卧室,已變得跟這個花園一樣神秘與性感。她喜歡在艾爾溫暖、壯碩的懷抱中醒來,他的手輕輕地擱在她平坦的肚子上,他的肥皂味和Old Spice香水的清香慢慢地滲進房裡、床單,以及毛巾。他的人就在這裡,她每根神經都感到他的存在,感覺清晰而鮮活,但再過一會,他又將離開家。

「結婚紀念日快樂。」他說,雙手輕壓她的腰際。

卡羅琳微笑著,心中充滿快樂。夜色逐漸深沉,人們走來走去,在溫煦、飄著花香的夜裡談笑。草地上積聚了露珠,四處儘是白色的花叢。她想起艾爾結實而穩重的手,幾乎想開懷大笑。他剛到,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多羅將跟她的情人搭乘游輪環遊世界,一走就是一年,這人叫做特雷斯。艾爾知道多羅已經計畫了好幾個月的旅行,但他不知道多羅在所謂的「擺脫過去的喜悅」中,把這棟老房子送給了卡羅琳。

多羅這時才來。她穿著一襲絲質晚裝從巷子出現,走下階梯,特雷斯在她正後方,手裡拿著一袋冰塊。六十五歲的特雷斯比多羅年輕,一頭灰色短髮,狹長的臉龐,雙唇飽滿。他天生白皙,注意體重,對飲食非常挑剔,喜歡歌劇和跑車。特雷斯曾是奧運會游泳選手,而且幾乎贏得銅牌。他喜歡躍入莫農加希拉河,游到河的對岸。有天下午,他從河水裡上岸,在岸邊擦乾身子。一身蒼白、滴著水的他剛好碰上物理系在河畔舉辦年度野餐,他倆就這樣相遇。特雷斯對多羅很好,多羅顯然很喜歡他,即使在卡羅琳眼中,他似乎有點生疏、冷漠和矜持,但這真的完全不關她的事。

一個客人把整堆紙巾從桌上掃落在地上,卡羅琳蹲下來撿拾。

「你把風給帶來了。」多羅走近時,艾爾說。

「真讓人開心啊。」她邊說邊舉起雙手。她越來越像利奧,五官變得更明顯,一頭短髮已完全銀白。

「艾爾就像那些老船員,」特雷斯邊說邊把冰塊放在桌上,卡羅琳用一塊小石頭壓住紙巾,「感覺得到氣候變化。喔,多羅,就站在那裡吧,」他興奮地說,「天啊,甜心,你真美,看起來像個女風神。」

「你若是女風神,」艾爾說,一把捉住被風吹起的紙杯,「拜託你降低神威,好讓我們開個派對。」

「這不是太美了嗎?」多羅問,「真是個美好的派對,也是最好的道別。」

菲比跑過來,懷裡抱著一隻有如一團橘色毛球的小貓。卡羅琳微笑著伸手順順她的頭髮。

「我們能留下貓咪嗎?」她問。

「不行。」卡羅琳像往常一樣回答,「多羅姑姑會過敏。」

「媽媽。」菲比不甘心地抱怨,但微風和美麗的桌子馬上又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拉拉多羅的絲質衣袖,「多羅姑姑,這是我的蛋糕。」

「也是我的。」多羅說,一隻手臂攬住菲比的肩膀,「別忘了,我要出去旅行,所以這也是我的蛋糕。蛋糕也是你媽媽和艾爾的,因為他們結婚已經五年了。」

「我要跟你去。」菲比說。

「噢,不,小甜心,」多羅說,「這次不行,大人才能去。這趟是我和特雷斯的假期。」

菲比一臉失望,難過之情有如先前的喜悅。「如水銀、流沙般迅速」恰可形容她表情的轉變。

「嗨,小甜心,」艾爾蹲下來說,「你覺得小貓想不想喝點牛奶?」

她勉強擠出笑容,頹然地點點頭,暫且不想她不能跟著去旅行。

「好極了。」艾爾說。他拉起她的手,跟卡羅琳眨眨眼。

「別把貓抱到屋裡。」卡羅琳警告。

她在托盤上擺滿酒杯,遊走於賓客之間,依然感到不可置信。她,卡羅琳·辛普森是菲比的母親、艾爾的妻子,而且曾經籌劃示威活動。這一切都跟十三年前那個沉默地站在風雪飄過的診所里,懷抱著嬰兒的膽小女子大相徑庭。她轉身看看房子。白色的磚瓦映著逐漸變灰的天空,看來異常醒目。這是我的房子,她想道,心裡重複著菲比先前的話。接下來的想法更加恰當,令她莞爾一笑:我受到了肯定。

桑德拉和多羅在忍冬樹叢邊談笑,蘇拉德太太捧著滿滿一瓶百合花從巷尾走過來。特雷斯的灰發被風吹到臉旁邊,他一手圈住火柴,試圖點燃蠟燭。白色的火光閃爍跳動,但終於穩定下來,照亮了白色的亞麻桌布、小小的透明還願杯、一盆盆白色的花朵和塗了鮮奶油的蛋糕。車輛急駛而過,眾人的笑聲和落葉的颯颯聲蓋過了車聲。卡羅琳筆直地站了一會,想著即將到來的深夜,艾爾在黑夜中伸向她的雙手。這就是幸福,她告訴自己,幸福就是如此。

派對開到十一點,多羅和特雷斯待到最後一位客人離開,兩人把擺著杯子的托盤、剩下的蛋糕、一個個花瓶端到屋裡,還把桌椅收到車庫裡。菲比已經睡著了,她先前哭成了淚人兒,又累又激動。她捨不得多羅離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別忙了。」卡羅琳說。她在台階上面攔下多羅,繁茂濃密的紫丁香葉片拂過身旁。她三年前種下這片紫丁香,本來只是些小小的枝葉,現已紮根長成了茂密的樹叢,明年將繁花盛開。「我明天會清理,多羅。你明天一早的飛機,一定迫不及待想出發吧。」

「沒錯。」多羅說,她的聲音特別輕柔,卡羅琳不得不豎起耳朵仔細聽。她朝著房子點點頭,艾爾和特雷斯正在明亮的廚房裡洗盤子。「但是,卡羅琳,我覺得又高興又悲傷。剛才我在家裡走了一圈,最後一次看看每個房間。我在這裡待了一輩子,現在要離開,感覺好奇怪,但我又很興奮地想走。」

「你隨時可以回來。」卡羅琳說,暗自壓下忽然湧上心頭的感情。

「我希望我不會想回來。」多羅說,「最多只是回來看看你們。」她拉起卡羅琳的胳膊肘。「來,」她說,「我們到前廊坐坐。」

她們沿著房子的旁邊,從低垂的紫藤花下走過,在搖椅上坐下,公路上車流緩緩移動,梧桐樹大如紙盤的樹葉高高地在街燈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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