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八月 二

他們走在鐵軌上,杜克·麥迪遜雙手插在從Goodwill特價商店買的皮夾克口袋裡。保羅踢著石頭,石頭尖銳地划過鐵軌。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兩個男孩在沉默中不約而同地踏上鐵軌邊緣,雙腳踩在西行的鐵軌上,保持身體平衡。火車開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接近,他們腳下的鐵軌猛烈震動,原本斑點大小的車頭越來越大,越來越顯眼。駕駛員猛拉汽笛。保羅看看杜克,杜克的雙眼因為刺激與危險而炯炯發光。火車越來越近,瘋狂的汽笛聲響徹附近街道,直達遠方。保羅也感到體內逐漸升起一股興奮之情,猛烈地幾乎令人難以承受。火車高處的燈光和技師已出現在眼前,汽笛聲再次響起,發出警告,火車逐漸接近,引擎引發的風掃平了野草。他等著,看了杜克一眼,杜克站在他旁邊的鐵軌上。火車急駛,快要撞上他們了,但他們依然等了又等。保羅以為他們或許不會跳開,但最後還是跳了。他倒在野草中,疾行的火車離他的臉只有一英尺。一時之間,他只看到列車長一臉蒼白而吃驚,然後車輛駛過鐵軌。火車黑亮黑亮地駛向遠方,連風都隨之消散。

一英尺之外的杜克坐起來,仰臉面向烏雲密布的天空。

「他媽的,」他說,「好刺激!」

兩個男孩拍掉身上的野草,走向杜克家。他家是鐵道旁邊一棟長盒狀小屋。保羅在這附近出生,離杜克家只有幾條街。雖然他媽媽有時開車載他過來看看有個小亭子的公園以及公園對面他出生的那棟房子,但她不喜歡他來這裡或是杜克家。管他呢,反正她從來都不在家。再說只要他做完功課,割了院子的草,練一小時鋼琴,他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她看不到就不會受到傷害,她不知道的事情也一樣。

「他真的氣壞了,」杜克說,「火車上的那個傢伙。」

「沒錯,」保羅說,「他確實氣得要命。」

他喜歡咒罵兩句,也喜歡熱風吹在臉上的感覺。熱風平息了他心中無法張揚的怒氣。雖然只是暫時平息,但依然讓他快活。在阿魯巴的那天早上,他無憂無慮地出去慢跑,海水輕輕打過他的腳,弄濕了沙子,令人愉悅。他很高興和爸爸的海釣之旅被取消了。爸爸喜歡釣魚,沉默地坐在船上或是港邊,一坐就是好幾小時。他一再地拋擲釣竿,偶爾會釣到魚。激起一陣興奮。保羅小時候也喜歡釣魚,他喜歡的倒不是釣魚的種種程序,而是有機會跟爸爸在一起。但長大之後,釣魚卻越來越像個義務,好像爸爸想不出其他事情可做,所以才計畫一起去釣魚。或許爸爸希望藉此拉近父子感情,保羅猜測爸爸說不定在某些親子教育的書里讀到這一點。一次度假時,他學到了生命的真相。那時他跟爸爸坐在明尼蘇達州一個小湖的小船里,他哪也去不了,只能聽爸爸描述傳宗接代的細節,眼見爸爸曬紅了的臉龐愈來愈紅。最近爸爸最喜歡討論保羅的未來。保羅覺得那些點子跟眼前這片平靜無波的海水一樣,平淡無奇。

他高興地在沙灘上跑步,心情相當輕鬆。剛開始他想都沒想那堆衣服。衣服被扔在一棟小屋前,一件一件相隔老遠地散置在木麻黃樹下。他有節律地大步跑過那堆衣服,肌肉如同音樂的韻律支持他一路跑到岩石點。他停下來,繞圈走了一會,然後放緩速度往回跑。衣服的位置變了,襯衫的衣袖在海風中飄蕩,亮粉紅色的火烈鳥映著青綠色的布料翩然舞動。他放慢腳步。任何人都可能有這種襯衫,他媽媽就有一件。他們在鎮上的觀光商店曾嘲笑這件衣服,她饒有趣味地舉起它,把它當個笑話買了下來。

好吧,或許附近有上百、上千件同樣的襯衫,但他依然彎腰拾起它。一件泳衣從衣袖裡掉出來,這件上面有小顆粒的肉色泳衣絕對是媽媽的。保羅站得筆直,無法移動,彷彿偷東西被逮到,彷彿相機一閃,鏡頭盯上了他。他丟下襯衫,但依然無法動彈。最後他大步跑回他們的小屋,彷彿尋求一個避難所。他站在門口,試圖鎮定下來。爸爸已把那盤橘子移到料理台上,正在大木桌上整理照片。怎麼回事?爸爸邊問邊抬頭看看,但保羅不能說。他走到自己房間,用力關上房門,頭抬也沒抬,甚至當爸爸來敲門時,他也沒有抬頭。

他媽媽兩小時之後回來,低聲哼著歌,火烈鳥圖案的襯衫整齊地塞在短褲里。「我想在午餐前去游個泳,」她說,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誰要跟我一起去?」他搖搖頭,事情就這麼告一段落。那個原本是他的,現在也成了她的秘密,從此像一副面紗一樣阻隔在兩人之間。

他爸爸也有秘密,在辦公室或暗房裡有他自己的生活。保羅本來以為這沒什麼不尋常,所有家庭都一樣。直到他交上杜克這個朋友,他才知道並不如此。有天下午他在音樂室碰到這個鋼琴彈得很好的男孩。麥迪遜一家並不富有,鐵道離他家太近,每次火車經過,房子和窗子就跟著嘎嘎響。杜克的母親一輩子從沒乘過飛機,保羅覺得他應該同情;他的爸媽就會。她有五個孩子,丈夫在通用電器下的一家工廠上班,收入向來不豐。但杜克的父親喜歡跟兒子們打球。他每天下午六點,值班之後就回家。即使他不比保羅的爸爸話多,但他大多時間都在家。當他不在家時,家裡人也知道上哪裡找他。

「嗯,你想幹嘛?」杜克問他。

「不知道。」保羅說,「你呢?」金屬鐵軌依然嗡嗡響,保羅心想火車的終點站不知道是哪裡,車上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到他站在鐵道邊緣。他剛才站得很近,伸手就能摸到行進間的火車。風刮過他的髮際,刺痛了他的雙眼。車上若有人看到他,不知道作何感想?火車車窗外飛馳而過的影像,就像一系列靜止的照片:一棵樹,是的;一塊岩石,是的;一朵雲彩,是的;每個影像皆不相同。還有個男孩,也就是他自己,仰著頭大笑,然後就不見了。一叢灌木,一排電線,一閃而過的道路。

「我們可以打打籃球。」

「沒興趣。」

他們沿著鐵道走,走過羅斯蒙特花園高聳的草叢。杜克停了下來,在皮夾克口袋裡翻找東西,他的眼睛是綠色的,微微帶點藍,正如這個世界。保羅心想,若從月亮上觀看地球,看到的就如同杜克的雙眼。

「你瞧,」杜克說,「我上禮拜從我表哥丹尼那裡拿的。」

那是一個小塑料包,裡面裝滿了乾枯的綠色葉渣。

「這是什麼?」保羅問,「一把乾枯的野草?」話一出口,他就明白了,隨即尷尬得滿臉通紅,因為自己是個愚笨的書獃子而難為情。

杜克笑起來,笑聲在沉寂中格外響亮,葉渣沙沙作響。

「沒錯,這就是『野草』。你抽過大麻嗎?」

保羅搖搖頭,吃驚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會上癮的,不必害怕。我試過兩次了。我跟你說啊,感覺好極了。」

天空依然灰暗,風在樹葉間飄蕩,遠方傳來另一輛火車的汽笛聲。

「我不怕。」保羅說。

「當然,沒什麼好害怕的。」杜克說,「你想試試看嗎?」

「當然,」他四下張望,「但不要在這裡。」

杜克笑笑。「誰會跑到這裡來逮我們?」

「你聽。」保羅說。他們傾聽,火車隨即從相反的方向開過來,一個小黑點愈來愈大,汽笛聲划過空中。他們跳下鐵軌,站在金屬鐵軌的兩端看著對方。

「到我家吧。」火車呼嘯而過時,保羅大喊,「沒人在家。」他想像他們在媽媽新買的印花沙發上抽大麻,想著想著放聲狂笑。火車急駛過兩人之間,一陣轟鳴之後,四下一片寂靜。車輛來來往往,一陣喧囂,一片寂靜。他瞄了瞄燈光閃爍中的杜克,宛如掛在爸爸暗房裡的照片。爸爸這輩子的每一刻都有如火車開過所瞥見的影像:困在其間,難以逃脫,匆匆而過,寂靜無聲。就像這樣。

他們走回杜克家,騎上單車,穿過尼可拉斯維爾路,慢慢地經過附近街區,來到保羅家。

大門上了鎖,鑰匙藏在杜鵑花從旁邊一塊鬆動的石板下。屋內溫暖,不太透氣。杜克打電話回家說會遲一點到家。保羅打開一扇窗戶,微風掀起媽媽縫製的窗帘。開始上班之前,她每年都重新布置家裡。他記得她俯身在縫紉機之前,夾線和跳針時就咒罵兩句。窗帘布的底色奶白,上面印著深藍色的鄉村即景,剛好搭配深色條紋的壁紙。保羅記得坐在桌前瞪著窗帘布,好像那些人物說不定會開始移動,走出屋子,掛上衣物,然後揮揮手說再見。

杜克掛了電話,環顧四周,然後吹了聲口哨。「天啊,」他說,「你家真有錢。」他在餐桌前坐下,攤開一張薄薄的長方形紙。杜克把一排粗糙的葉渣擺齊,然後捲成一支細長的紙煙。保羅在一旁觀看,看得發獃。

「別在這裡。」保羅說,忽然感到不安。他們出去坐在屋後的台階上,大麻煙的頂端冒出橘色光點,一支煙在兩人手中傳來傳去。保羅剛開始沒覺得怎樣。天上飄起小雨,然後停了。過了一會之後(他不確定到底多久),他發現自己一直盯著車道上的一滴水,看著它慢慢和另一滴水匯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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