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八月 一

戴維跑上台階,踏進學校安靜的大廳,停下來喘口氣,弄清楚方向。保羅的音樂會他來遲了,而且遲到多時。他原本打算早點離開醫院,但正要離開時,救護車就送來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妻:先生從梯子上跌下來,摔到太太身上,他的腳和她的手臂都摔斷了,腿部需要上石膏和打鋼釘。戴維打電話給諾拉,她的聲音幾乎掩藏不住怒氣。他聽了也氣得不在乎,甚至有點高興惹惱了她,畢竟她結婚時就知道他的工作性質。兩人在電話里都不說話,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掛斷。

水磨石地帶點淡粉紅色澤,沿著走廊有一排深藍色的置物櫃。戴維站著聆聽,一時之間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然後爆出一陣掌聲,他跟隨掌聲順著大廳走到禮堂高大的雙道木門前。他拉開一道門,踏入門內,讓雙眼適應一下光線。禮堂里擠滿了人,如海水般的黑壓壓的人頭朝著燈火通明的舞台延伸而下。他瀏覽人群,尋找諾拉。一位年輕女子遞給他節目單,這時一個穿著低腰牛仔褲的男孩走上舞台,拿著薩克斯管坐下,她指指節目單往下數第五個名字。戴維感激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緊張的心情稍稍緩解。保羅是第七個表演者,他剛好及時趕上。

薩克斯管樂手開始吹奏,樂聲熱情激昂。男孩吹錯了一個音符,尖銳的聲音令戴維打骨子裡起了寒顫。他再次瀏覽觀眾,看到諾拉坐在靠近前排中央,旁邊有個空位。這麼看來,她曾想到他,最起碼幫他留了位子。他先前不確定她會,他再也無法確定任何事情。唉,他確定心中有股怒氣,也確定自己出於罪惡感,所以隻字未提在阿魯巴的事情。這些事情雖然造成了兩人的距離,但他完全看不透諾拉的心,也猜不透她的動機。

薩克斯管樂手在一記響亮的音符中結束表演,站起來鞠躬。趁著眾人鼓掌時,戴維辛苦地走下燈光昏暗的階梯,笨拙地擠過那些已經坐下的觀眾,坐到諾拉旁邊的位子上。

「戴維,」她說,移了移她的衣服,「看來你還是趕上了。」

「那是緊急手術,諾拉。」他說。

「噢,我了解,我已經習慣了。我只關心保羅。」

「我也關心保羅,」戴維說,「所以我才來。」

「是啊,的確沒錯。」她的語調尖銳而清脆,「你確實關心的啊。」

他感覺到她散發出一波波怒氣。她一頭金色短髮式樣完美,穿著一套奶白與金黃的天然絲稠套裝,這是她第一次到新加坡的時候買的。隨著業務發展,她越來越頻繁地旅行,帶團到平淡無奇和充滿異國情調的地方。戴維剛開始跟著去了幾次,那時旅行團的規模較小,行程也比較單純。大夥遊覽猛獁洞窟國家公園,或是到密西西比河乘船。每次他都對諾拉的轉變感到驚訝,旅行團的人跟她說他們的擔心或在乎的事情,諸如牛肉不夠熟、木屋太小、空調太冷、床太小等等,她仔細聆聽,每次危機中都保持冷靜。她點點頭,拍拍旅客的肩膀,伸手拿起電話。她依然美麗,但美貌中已出現了稜角。她工作表現傑出,不只一位染了藍色頭髮的女人曾把他拉到一旁,言辭懇切地告訴他他是多麼幸運。

他曾想,這些女人若發現她的衣物堆成一團扔在沙灘上,不知道作何感想?

「你沒有權生我的氣,諾拉。」他輕聲說。她身上帶股清淡的橘子味,下巴緊繃。台上,一位穿著藍色西裝的年輕人在鋼琴前坐下,伸縮一下手指,不一會就開始專註地演奏,樂聲輕快流暢。「完全沒有。」戴維說。

「我沒生氣,我只是為保羅緊張。生氣的是你。」

「不,是你。」他說,「你從阿魯巴回來就是這樣。」

「你自己瞧瞧鏡子吧。」她輕聲回嘴,「你看起來像是吞了一隻吊在天花板上的蜥蜴。」

這時有隻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轉頭看到一個胖女人坐在她先生旁邊,兩人身旁坐了一長排小孩。

「對不起,」她說,「你是保羅·亨利的父親嗎?嗯,台上彈鋼琴的是我的兒子杜克。你們若不介意,我們真的想聽他演奏。」

戴維迎上諾拉的目光,兩人暫時心有同感,她甚至比他還不好意思。

他坐定聆聽。這個名叫杜克的年輕人是保羅的朋友,彈鋼琴時專註而有點害羞,但他彈得非常好,技巧純熟,充滿熱情。戴維看著他的雙手在琴鍵上移動,心想杜克和保羅騎腳踏車在附近安靜的街道上溜達時,兩人不知道談些什麼。這兩個男孩有什麼夢想?保羅會告訴朋友哪些他絕不跟爸爸說的事?

諾拉的衣服扔在白色的沙灘上,堆成鮮艷的一團,海風吹起她那件色彩鮮艷的上衣的一角。雖然戴維懷疑保羅也看到了,但他們永遠不會討論這件事。那天早上,他們起個大早去釣魚,在旭日尚未東升的黑暗中開車到海岸邊,沿途經過一些小村莊。他和保羅都不健談。但在清晨兩人慣例地收放釣竿之時,他總感到父子間有股默契。而戴維也期待這個跟兒子相處的機會。兒子長得很快,對他已經是一團謎。但海釣之旅被取消了。船上的馬達壞了,船主正等著新零件。他們失望地在港口徘徊了一陣子,喝了瓶橘子汽水,看著朝陽從明鏡般的海面上升起,然後開車回小屋。

那天早上光線極佳。戴維雖然失望,但也急著回去照相。他半夜忽然有個新點子。霍華德提到一個地方,他若到那裡再拍張照片,就可以將整個系列連貫起來。霍華德是個好人,而且感覺敏銳。戴維整晚想著他們的談話,暗自感到興奮。他幾乎沒睡。現在他只想回家,再拍一卷諾拉在沙灘上的照片。但他們發現小屋安靜、清涼、空無一人,只有滿室陽光和陣陣波濤聲。諾拉把一盤橘子留在桌子中央,她的咖啡杯洗得乾乾淨淨,整齊地放在水槽里晾乾。諾拉?他大叫,然後又喊了一次,諾拉?但她沒回答。我要出去跑步,保羅說,明亮的門口只看到他的影子。戴維點點頭,留意一下你媽媽在哪裡,他說。

戴維獨自待在小屋裡,把裝了橘子的盤子移到料理台上,然後把他的照片排列在桌上。照片在微風中飄揚,他不得不拿小酒杯壓住。諾拉抱怨他變得太迷攝影,不然他為什麼把作品集帶來度假?或許她說得沒錯,但其他方面她就錯了。他沒有借著相機來逃避世界。有時他看著顯影劑中逐漸出現影像,瞥見她的手臂以及她臀部的曲線,整個人仍然因為深深愛著她而安靜下來。保羅回來時,他還在整理編排照片,房門轟地一聲關上。

「這麼快就回來了?」戴維抬起頭說。

「累了,」保羅說,「我累了。」他直接穿過餐廳,消失在他房裡。

「保羅?」戴維說,他走到房間門口,轉動一下把手,門鎖住了。

「我只是累了,」保羅說,「沒事。」

戴維等了幾分鐘。保羅最近非常情緒化,戴維似乎動輒得咎,跟保羅談到未來尤其糟糕。保羅的前途無量,他在音樂和運動方面極具潛力,種種機會對他敞開了大門。戴維經常想到他自己的一生以及他必須做出的困難抉擇。但如果保羅了解自己的潛力,他的付出就有了代價。不知怎麼,他心中總有個揮之不去的恐懼。他怕自己讓兒子失望,也擔心保羅會虛擲天賦。他再輕輕地敲門,但保羅沒有回應。

戴維終於嘆了一口氣,走回廚房。他欣賞一下料理台上的那盤橘子,端詳水果的線條和漆黑的木頭。然後,在一股無法解釋的衝動下,他走出屋外,沿著沙灘散步。走了至少一英里之後,他遠遠地瞥見諾拉鮮艷的上衣在風中飄揚。他走過去,發現散布在沙灘上的是她的衣服,而且被扔在肯定是霍華德的小屋前。戴維駐足於刺眼的艷陽下,滿心疑惑,他們下水游泳了嗎?他看了海面一眼,但沒看到他們。他繼續往前走,直到小屋的窗戶里飄出諾拉熟悉的笑聲,笑聲低沉而充滿韻律。他也聽到霍華德的笑聲,回應著諾拉的笑語。這下他明白了,痛苦襲上心頭,有如他足下的熱沙一樣火熱、滾燙。

霍華德,這個頭髮稀疏,穿著涼鞋,昨晚站在客廳。針對攝影提出各種好點子的傢伙。

跟霍華德?她怎能這樣?

但話又說回來,跟誰都一樣;他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多年。

沙子滾燙地貼著戴維雙腳,陽光刺目。在那個下雪的夜晚,當他把他們的女兒交給卡羅琳·吉爾,他就確信此事會引發後果。此時,他心中充滿了昔日那種感覺。日子繼續過下去,生活充實而豐富。從任何看得見的層面而言,他都算得上成功。但有時手術做到一半、開車進城或快要入睡時,他的心裡會突然充滿罪惡感。他把他們的女兒送走了,這個秘密阻隔在家人之間,影響了一家人的生活。他知道,他看得到,他們之間已經升起有如一道石牆般的藩籬。他看著諾拉和保羅伸手敲擊,但母子兩人卻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知道他們和戴維之間有段看不到、越不過的距離。

杜克·麥迪遜以華麗的顫音結束表演,站起來鞠躬。諾拉用力鼓掌,轉頭看看坐在後面的那家人。

「他彈得真好。」她說,「杜克很有天賦。」

台上隨即一空,掌聲漸漸停下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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