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年五月 一九七七年七月

「像這樣嗎?」諾拉問。

她躺在沙灘上,臀部下閃閃發光的細沙滑動。她每深呼吸一次,沙子就從她身下滑走。陽光很強,好像發燙的金屬盤貼著她的肌膚。她在這裡已經待了一個多小時,擺姿勢,然後重新擺姿勢(re-post-ing)。「repose」 這詞想來諷刺,因為這正是她最渴望,卻做不到的事情。畢竟這是她的假期,她去年游輪之旅的銷售業績高居肯塔基州之冠,贏得到阿魯巴度假兩星期的酬賞。因而此刻她直挺挺地躺在這裡,沙子黏在她汗水淋漓的手臂和脖子上,整個人被夾在陽光與沙灘之間。

為了分散注意力,她一直盯著保羅。保羅正沿著海岸跑步,成了地平線上的小小一點。十三歲的他,今年像小樹一樣忽然長高了。他身材高瘦,有點彆扭,每天早上都出去跑步,彷彿能夠藉此逃避他的生活。

波浪輕打著沙灘,潮來潮往,海水逐漸上漲。正午強烈的日光很快就會改變,戴維想要拍攝的照片也就拍不成,必須等到明天。一簇髮絲纏繞在諾拉唇際,但她強迫自己靜止不動。

「好。」戴維說,他放低相機,很快地連續拍了幾張照片,「哦,不錯。好極了,真的太棒了。」

「我好熱。」她說。

「再過幾分鐘就好,我們快拍完了。」此時他屈膝跪下,貼在沙灘上的大腿非常蒼白。他工作得相當認真,而且花很多時間在暗房裡,把相片夾在一道道橫跨暗房的繩子上晒乾。「想想大海、水中的浪花、沙間的波濤,諾拉,你是其中的一部分。你在照片里會看得到,我會讓你看到的。」

她筆直地躺在陽光下看著他拍照,心裡想著他們新婚之初,兩人手牽手,在春夜中出去散個長步。空氣中混雜著忍冬花和風信子的氣味。年輕時的她,走在柔和沉靜的夕陽中,心裡有著什麼夢想呢?肯定不是現在這種日子。過去五年里,諾拉已對旅遊業很熟悉。她將辦公室管理得井然有序,也逐漸開始上手帶團。她累積了固定的客源,也學會了銷售。她把精美的手冊推過桌面,興高采烈地仔細描述每個她夢想一游的景點。她變成了危機處理專家,擅長處理髮生在緊要關頭的各種事件,諸如行李遺失、找不到護照、突發感染上腸炎等等。去年當皮特·華倫決定退休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頂下了旅行社。現在這棟低矮的磚房以及柜子里一盒盒空白的機票全都是她的。她過得忙碌而有成就感,每晚卻回到一個靜悄悄的家。

「我還是不明白。」她說,戴維終於拍完了,她站起來拍掉腿上和手臂上的沙,甩掉頭髮上的沙子。「你若希望我消失在地平線中,何必拍我?」

「這跟認知有關。」戴維邊說邊從攝影器材中抬起頭來。他的頭髮亂七八糟,兩頰和前臂被正午的陽光曬得發紅。在不遠的一方,保羅已經掉頭往回跑,越跑越近。「也是一種期待。在這張照片里,人們會看到沙灘和起伏的沙丘,然後會察覺到某些有點奇怪的景象。在你的曲線中,他們會看到某種熟悉的身影。或許他們會讀讀標題,再看一次,尋找先前沒發現的女人,這時他們就會看到你。」

他語氣熱切,海風吹動著他的黑髮。這話讓她很難過,因為他談到攝影的語氣,宛如他以前談到醫學以及他們的婚姻,言詞和語調令她想起失落的過去,讓她心中充滿渴望。你和戴維談大事還是小事?布麗曾問她。諾拉這才驚訝地發現他們談的多半是家庭雜事、保羅的時間表等等,雖然不得不談,但總是語帶敷衍。

陽光照在她的頭髮上閃閃發亮,耀眼的細沙落在她細嫩的大腿之間。戴維專註地收起相機。諾拉曾希望這個夢幻假期能拉近他們的距離,讓兩人重溫曾經共享的親密。正因如此,她才逼著自己花這麼多小時躺在艷陽下,保持靜止的姿態,讓戴維照了一卷又一卷的底片。但他們在這裡已經待了三天,一切卻跟在家裡沒什麼不同。他們每天早上在沉默中喝咖啡。戴維總是找得到事情做:不是忙著拍照,就是釣魚。他晚上閱讀,躺在吊床上晃來晃去,諾拉散步、打盹、無精打采地閑逛,或是到鎮上五光十色、要價奇高的觀光商店買東西,保羅則彈吉他、跑步。

諾拉遮住雙眼,低下頭看看起伏的金黃色沙灘。人影逐漸接近,已經看得出來人的模樣,但她看到的卻不是保羅。跑步過來的男子高大、精瘦,大概三十五或四十歲。他穿條褲沿有一圈白色小點的藍色尼龍短褲,沒穿上衣,曬得黝黑的肩膀周圍發紅,看來似乎會痛。男人逐漸接近他們時放慢腳步,而後停了下來,雙手插在臀部上,大口喘氣。

「好棒的相機,」他說,然後直直地盯著諾拉,補了一句,「畫面也很有趣。」他的頭已經開始禿了,深褐色的雙眼充滿熱情。她轉過頭,感覺到他熾熱的目光。此時戴維開口說話:海浪和沙丘,沙子和肌膚,同時呈現兩種衝突的影像。

她凝視沙灘遠方。沒錯,另一位跑步者就在那裡,那個幾乎看不清楚的人影才是她兒子。陽光太強了。數秒之間,她感到暈眩,光線如同銀白小魚似的滑過浪花邊緣,在她眼瞼內閃動。霍華德;她想知道他打哪裡來,從哪裡取了一個像這樣的名字。這會兒他和戴維熱切地討論起光圈和濾光鏡。

「這麼說來,你是這個系列的靈感源泉啰?」他邊說邊轉身把諾拉納入談話。

「我想是吧。」她邊說邊拍去手腕上的沙子。「陽光有點傷皮膚。」她加了一句,忽然注意到這套新泳裝讓自己近乎赤裸。海風吹拂,飄過她的髮絲。

「不,你的皮膚很美。」霍華德說。戴維的雙眼大張。他看著她的模樣,彷彿從未見過她似的。諾拉頓時升起一股勝利感。瞧見了沒?她真想說,我有一身漂亮的皮膚。但在霍華德熱情的注視下,她沒有開口。

「你應該看看戴維的其他作品。」諾拉說,她指指棕櫚樹之間的低矮小屋,九重葛從門廊的棚架上傾泄而下。「他帶了他的作品集。」她的話語構成一道牆,但也是個邀請。

「我樂意之至。」霍華德說,然後轉過頭面向戴維,「我對你的攝影研究很有興趣。」

「是嗎,」戴維說,「過來一起吃午餐吧。」

但霍華德一點鐘必須到鎮上開會。

「保羅來了。」諾拉說。他沿著海邊跑得飛快,拚命衝過最後一百碼,雙臂和大腿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微微冒著熱氣。我的兒子啊,諾拉心想,世界頓時豁然開朗。有時只要他一出現,她就興起這樣的感覺。「我們的兒子,」她對霍華德說,「他也喜歡跑步。」

「他體能很好。」霍華德評論道。保羅開始減緩速度。一跑到他們身旁,他就彎下腰,雙手放在膝蓋上,慢條斯理地深呼吸。

「速度也快。」戴維瞄了一眼手錶說。別這樣,諾拉心想。戴維似乎看不出保羅不喜歡父親對他的規劃。戴維一提到他的前途,他就反感。別說了。但戴維繼續說,「我真不想看到他浪費才華。你看看他的身高,想想他在球場上會有什麼表現,他卻一點也不在乎籃球。」

保羅抬頭看看,一臉輕蔑。諾拉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怒氣。戴維為什麼不明白他越逼保羅打籃球,保羅就越抗拒?他若想讓保羅打籃球,就該反其道而行,禁止保羅上球場。

「我喜歡跑步。」保羅站起來說。

「誰會怪你喜歡跑步呢?」霍華德邊說邊伸手過去握手,「尤其是你跑得這麼棒。」

保羅跟他握握手,臉高興地漲紅了。你的皮膚很美,他幾分鐘前才對她說。諾拉不知道那時自己是否也同樣讓人一眼就看透。

「過來吃晚餐吧。」她一時衝動地建議。霍華德對保羅的友善引發了她的興緻。她又餓又渴,而且被太陽曬得有點頭重腳輕。「既然你不能跟我們一起吃午餐,那麼過來吃晚飯吧,當然請帶著太太一起來。」她補了一句,「一家人都來吧,我們升把火,在沙灘上弄點東西吃。」

霍華德皺皺眉頭,遙望閃亮的水面。他拍拍雙手,把手掌放在腦後,伸了伸懶腰。「很遺憾,」他說,「這兒只有我一個人,有點像是隱居。我正跟我太太辦離婚。」

「真替你難過。」諾拉說,但她心中卻無難過之意。

「還是來吧。」戴維說,「諾拉是派對專家,我可以給你看看我正在進行的其他作品。這一系列都和認知有關,就叫作『轉化』吧。」

「啊,轉化,」霍華德說,「我完全贊同。好,我很樂意過去吃晚餐。」

戴維和霍華德聊了幾分鐘。與此同時,保羅則沿著大海慢慢走,降低體溫。霍華德隨後告辭。幾分鐘之後,諾拉站在廚房裡切小黃瓜準備午餐。她看到霍華德走向沙灘遠遠的一端。窗帘在微風中飄動,他的身影忽隱忽現。她想起他肩膀上晒黑的印記、穿透人心的目光,以及他的聲音。保羅正在沖澡,水急速地流過水管;戴維在客廳里整理照片,紙張輕柔地沙沙作響。這些年來,他彷彿著了迷,總是透過相機的鏡頭觀看世界,觀看她。他們早夭的女兒仍然盤旋在兩人之間,他們的生活始終繞著不存在的她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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