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年五月 一九七○年六月

「嗯,菲比的頭髮的確跟你一樣。」多羅評論道。

卡羅琳摸摸頸背,暗自思量。她們在匹茲堡東邊一座舊倉庫里,倉庫已被改建為一個教育方式前衛的幼兒園。光線透過長窗流泄而入,在木板地上灑落出點點光影。菲比站在一個大木箱前,拿著鏟子挖扁豆,然後把豆子倒在罐子里。陽光突顯了她小辮子的金棕色髮絲。六歲的她身材矮胖,膝蓋微凹,笑臉迎人,一雙黑褐色、杏仁狀的眼睛微微上斜,雙手細小。今天早晨她穿了一件粉白相間的條紋衣服。衣服是她自己挑選、自己穿上的,只是穿反了。她還穿了一件粉紅色的毛衣。先前為了這件毛衣,她還在家裡大鬧了一場。她的脾氣確實跟你一模一樣,利奧以前經常喃喃地說。老人家去世已經將近一年了,卡羅琳聽了這話總是感到吃驚,倒不是因為他認為血緣關係根本不存在,而是因為有人居然說她是個有脾氣的女人。

「你認為如此嗎?」她邊跟多羅說邊用手指順順耳後的頭髮。「你覺得她的頭髮跟我的很像?」

「噢,沒錯,當然是的。」

菲比正把雙手深深插進光滑的扁豆,跟她身旁的小男孩一起大笑。她抓起一把豆子,讓它們從指間滑落,男孩則伸出一個黃色的塑料杯接取。

對這所幼兒園的其他小朋友而言,菲比只是菲比:一個喜歡藍色、冰棒、轉圈圈的朋友;在這裡,沒有人注意到她的不同。剛開始的幾星期,卡羅琳憂慮地觀察,為了她聽過太多次的各種評論而深感不安。在遊樂場、超市,以及醫生辦公室里,人們總說,真可憐啊!唉,你的狀況簡直是我最害怕的噩夢。還有一次,有人甚至說,最起碼她活不了太久,也算萬幸了。不管是出自無心、無知,還是殘酷,這些年來,這些評論已在卡羅琳心中磨出一道赤裸裸的傷口。但這所幼兒園的老師年輕、充滿熱情,父母們也有樣學樣:菲比或許必須多花點精力,進步得比較慢,但她跟其他孩子一樣學得會。

男孩丟下鏟子,跑進走廊,扁豆隨之散落在地上。菲比跟著奔跑,小辮子飛揚,朝著有黑板和盆栽的綠色教室跑去。

「這個地方對她真有幫助。」多羅說。

卡羅琳點點頭。「我真希望教育委員會能看到她在這裡的模樣。」

「你的論據很充分,還有一位好律師,不會有問題的。」

卡羅琳瞄了一眼手錶。她和桑德拉的友誼已經演變成一股政治勢力。「歡樂唐氏症協會」已有五百多名會員。今天會員們將要求委員會把他們的小孩納入一般公立學校。他們頗有勝算,但卡羅琳依然非常緊張。好多事情都有賴這個決定。

一個孩子飛奔過多羅身旁,幾乎摔倒。她輕輕扶住他的肩膀。多羅的頭髮現在已經全白,與她黑色的雙眼和光滑的橄欖色肌膚形成強烈對比,她每天早上游泳,而且開始學打高爾夫。近來卡羅琳常逮到她偷偷微笑,彷彿心中有個秘密。

「真高興你今天過來幫我照顧菲比。」卡羅琳邊說邊拉拉外套。

多羅揮揮手。「別客氣。說實在的,我情願來這裡,也不願為了我爸爸的著作跟系裡爭吵。」她的聲音很疲倦,但臉上閃過一絲微笑。

「多羅,可能我沒搞清狀況。我猜你談戀愛啦。」

多羅只是微微一笑。「好個大膽的推測。」她說,「提到談戀愛,我想艾爾今天下午會來吧?今天畢竟是星期五。」

梧桐樹間閃爍的光影宛如流動的清水,令人心曠神怡。沒錯,今天是星期五,但卡羅琳整星期都沒有艾爾的消息。通常他會從哥倫布、亞特蘭大,甚至芝加哥打電話給她。今年他跟她求了兩次婚,每次她都幾乎答應,但每次卻依然拒絕。上次他來訪時,兩人吵了一架。你對我總是保持距離,他抱怨說,然後憤怒地離去,連再見都沒說。

「艾爾和我只是很要好的朋友。事情不是那麼單純。」

「別說傻話了,」多羅說,「事情單純得很。」

這麼說來,這就是愛情了,卡羅琳心想。她親親菲比柔軟的臉頰,開著利奧的舊別克離開。黑色的別克車型龐大,坐起來感覺好像坐船。利奧過世的前一年,身體越來越虛弱,幾乎整天坐在窗邊的扶手椅上,大腿上擱著一本書,望著街上發獃。有天卡羅琳聽到他猛然跌下來,一頭灰發直直豎起,呈現出奇怪的角度,皮膚和雙唇極度蒼白。她還沒碰到他身子就知道他走了。她取下他的眼鏡,把指尖放在他的眼瞼上,替他合上雙眼。他們移走他的遺體之後,她坐在他的椅子上,試圖想像他怎麼過日子:樹枝在窗外靜悄悄地晃動,她自己和菲比的腳步聲在他頭頂的天花板發出規律的聲響。「哦,利奧,」她對著空曠的屋子大喊,「我好抱歉你這麼寂寞。」

他的葬禮擠滿了物理學教授和梔子花,寧靜而隆重。葬禮之後,卡羅琳主動提出要離開,但多羅毫不理會。我已經習慣你了,我習慣有你陪我。不,你留下來。我們過一天算一天吧。

卡羅琳開車橫穿城市,她已愛上這個個性十足、五光十色、美得耀眼的大城市。市內有著高聳的大樓、華麗的橋樑和隱藏於青綠的山丘之間的小區。她在狹窄的街上找到一個停車位,走進大樓。長年的煤煙熏黑了大樓的石塊。她走過天花板高聳、地上鋪著精美馬賽克瓷磚的大廳,爬上兩層樓梯。木門上了黑漆,門上嵌著一片毛玻璃,生鏽的黃銅號碼標示著:304 B。她深深吸了口氣。從學校的口試之後,她就沒有這麼緊張過。她推門而入,室內簡陋陳舊,讓她相當驚訝。巨大的橡木桌刮痕累累,窗戶烏黑,讓人覺得室外似乎沉寂晦澀。桑德拉已和「歡樂唐氏症協會」的六位家長坐在一起,卡羅琳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她和桑德拉在超市或公交車上碰到這些人,大家剛開始零零散散地參加聚會,後來話傳開了,人們開始打電話來詢問。他們的律師羅恩·斯通坐在桑德拉旁邊,桑德拉一頭金髮緊緊地扎在腦後,面色蒼白而嚴肅。卡羅琳在她旁邊空椅上坐下。

「你看起來很累。」她小聲說。

桑德拉點點頭。「蒂姆感冒了。唉,偏偏是今天。我母親得從麥基斯波特過來照顧他。」

卡羅琳還沒回答,門便再度被推開,教育委員會的人魚貫而入,個個神情輕鬆,彼此握手、打招呼、開玩笑。大家坐定之後,會議正式開始,羅恩·斯通站起來,清清喉嚨。

「每個孩子都有權接受教育。」他開始發言,言詞聽來很熟悉。他所呈現的證據清晰而精確:孩子們進展穩定而持續,最後都會達到學習目標。儘管如此,卡羅琳看著她眼前的委員們無動於衷,面無表情。她想到菲比昨晚坐在桌前,一隻手抓著鉛筆,練習寫自己的姓名。她寫了滿滿的一張紙,字跡顫抖,雖然有時寫反了,但她還是寫了出來。委員會的成員們翻翻文件,清清喉嚨。羅恩·斯通稍作暫停時,有個一頭黑色捲髮的年輕人開口了。

「斯通先生,你的熱忱令人讚賞。委員會重視你所說的每件事,也謝謝家長們的承諾與奉獻。但這些孩子是智障兒,這就是最根本的問題。他們的成就或許令人刮目相看,但畢竟是在一個受到保護的環境中達成,需要老師們給予額外的甚至毫無間斷的關注。這似乎是非常重要的一點。」

卡羅琳迎上桑德拉的目光,這些話也很耳熟。

「智障是個輕蔑的用語。」羅恩·斯通平靜地回答,「沒錯,大家都知道這些孩子反應遲緩,但他們並不愚笨。在場的每個人,沒有一個知道他們能夠達到什麼成就。就成長與發展而言,這些孩子跟所有孩子完全相同。我們必須提供一個沒有設限的教育環境,他們才能發揮到極致。我們只求公平。」

「公平,沒錯。但我們沒有資源。」另一位頭髮稀疏灰白的瘦小男子說,「為了公平,我們必須全部接納他們。目前的體系無法招架這一大群智障者。請大家看看。」

他發給大家一份報告的副本,然後做起成本效益分析。卡羅琳深深吸了一口氣。發脾氣勢必無濟於事。一隻蒼蠅嗡嗡飛過,被夾在老舊的玻璃窗沿之間。卡羅琳又想到菲比。這個善良、性情不定的小女孩能找到遺失的東西,能數到五十,能自己穿衣服,還能背誦字母。她或許得花點時間把話說清楚,但一眼就看得出卡羅琳的心情。

有限,眾人說,一下子湧向學校,拖累了資源和聰明孩子。

卡羅琳忽然感到絕望。這些男人從未見過菲比,他們只把她看成一個跟正常孩子不一樣,講話遲緩,學習緩慢的孩子。她怎樣才能向他們展現她那漂亮的女兒?菲比坐在客廳地毯上堆積木,柔軟的頭髮垂繞在耳際,一臉專註而決然;菲比把四十五轉唱片放在卡羅琳買給她的小唱盤上,陶醉在音樂之中,在平滑的橡木地板上翩然起舞;卡羅琳陷入沉思、心神不寧,或是想雜事想得出神時,菲比柔軟的小手忽然放在她膝上。媽媽,你還好嗎?她會這麼說,或是僅說我愛你;菲比在夜色中騎在艾爾的肩膀上;菲比給她所遇見的每個人一個大擁抱;菲比大發脾氣,頑固叛逆得要命;菲比今天早上自己穿上衣服,神情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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