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年五月 二

爸爸?爸爸?

一聽到保羅的聲音還有他輕快地踏上車庫樓梯的步伐,戴維隨即從相紙前抬起頭來,他剛把相紙放進底片顯像劑里。

「等等,」他大喊,「一下子就好,保羅。」但他說話的同時,門被猛然推開,光線跟著溜進室內。

「該死的!」戴維看著紙張迅速變黑,影像在突然湧入的光線中消失無蹤。「真該死,保羅,我不是跟你說了一萬、一億、一兆次,紅燈亮著就不要進來嗎?」

「對不起,爸爸,對不起。」

戴維深呼吸,鎮定下來。保羅才六歲,站在門口的他,看起來好小。「沒關係,保羅,進來吧。對不起,我不該大聲吼你。」

他蹲下來伸出雙臂,保羅投入他的懷中,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保羅新剪的頭髮貼著他的脖子,豎立的髮絲感覺柔軟又僵硬。保羅個頭小,個性倔強,健康強壯。這個小男孩像水銀一樣四處流竄,安靜、謹慎,而且急著取悅他人。戴維親親他的額頭,後悔先前對他發脾氣。他讚賞地摸摸兒子的肩胛骨,骨頭細緻而完美,宛如翅膀一樣在層層肌膚下延展。

「好吧,什麼事情這麼重要?」他坐在自己腳後跟上問道,「什麼事情重要到毀了我的照片?」

「爸爸,你看!」保羅說,「你看我找到了什麼!」

他展開小小的拳頭,掌心中躺著幾塊扁平的石頭。小小的石頭跟紐扣一般大小,中間有個小洞。

「太棒了,」戴維邊說邊拿起一塊石頭,「你在哪裡找到這些石頭的?」

「昨天我跟賈森到他爺爺的農場,那裡有條小溪。你得小心一點,因為賈森去年夏天看到一條銅斑蛇。但現在變冷了,蛇不會跑出來,所以我們到溪邊玩。我在溪邊找到這些石頭。」

「哇。」戴維摸摸這些化石,石頭質輕細緻,具有數千年歷史,它們所保存的時光,顯然遠遠超過任何相片。「這些化石以前是海百合的一部分,保羅,你知道嗎?很久很久以前,肯塔基州大部分曾在海平面下。」

「真的嗎?太酷了,岩石書里有照片嗎?」

「或許吧,等我把這裡整理好,我們馬上查查看。我們還有時間吧?」他加了一句,踏出暗房看看外面。那是個美好的春日,空氣輕暖,花園裡外開滿了茱萸。諾拉已經布置好桌子,桌面上蓋著鮮艷的桌布。她還擺了盤子、混合果汁、椅子、餐巾和插了花的花瓶,五朔節花柱上面飄滿了緞帶,光鮮地矗立在後院中央一棵瘦長的白楊樹旁,這也是由她親自打點。戴維表示願意幫忙,但她拒絕了。你別礙事,她對他說,這就是你能幫的大忙。於是他依言閃到一旁。

他踏回暗房。暗房內紅光黯淡,瀰漫著刺鼻的化學藥劑味,清涼而隱密。

「媽媽正在化妝打扮,」保羅說,「我不該把衣服弄髒。」

「這還真難辦到。」戴維一邊評論,一邊把裝了定影液和顯影劑的瓶子擺到保羅夠不到的高架子上。「進屋去,好嗎?我馬上過去。我們一起查查那些海百合。」

保羅跑下樓梯。戴維瞥見兒子飛奔過草地,用力帶上家裡的紗門。他把托盤洗乾淨,把它們擺好晾乾,然後從顯影劑中取出膠捲,把膠捲收起來。暗房裡安寧、清涼、安靜,他在裡面多待了幾秒鐘,然後去找保羅。屋外,桌布在微風中飄搖,盤上擺著紙編的五朔節花籃作為裝飾,籃中插滿了春天的花朵。昨天是五朔節,保羅帶著類似的花籃到鄰居家,把花籃掛在家家戶戶的門上,敲敲門,然後快步跑開,躲在一旁看著大家發現花籃。這是諾拉的點子,顯示出她的巧思、精力、想像力。

她在廚房裡,珊瑚色的絲質套裝外面罩了件圍裙,正在肉品拼盤上擺飾荷蘭芹和小西紅柿。

「一切都準備好了嗎?」他問,「外面看起來好極了。我能幫什麼忙嗎?」

「換件衣服吧?」她建議,同時瞄了一眼時鐘,用毛巾擦乾雙手。「先把拼盤放進樓下的冰箱,好嗎?這個冰箱已經滿了。謝謝。」

戴維接過拼盤,手中的玻璃盤冷冷的。「多費工夫,」他評論道,「為什麼不請人幫你籌備這些派對呢?」

他只想提意見,但正走向門口的諾拉停了下來,皺起眉頭。

「因為我喜歡。」她說,「規劃、調理食物,我全都喜歡;因為我喜歡從什麼都沒有當中,製作出漂亮的東西。我有許多天賦,」她冷冷地加了一句,「不管你知不知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戴維嘆了口氣。這些日子來,他們像兩顆循著軌道,繞著同一個太陽運轉的星球,不至於相撞,但也拉不近距離。「我只是說,為什麼不雇些幫手呢?雇幾個人來外包吧,我們負擔得起。」

「這不是錢的問題。」她搖搖頭說,然後走出去。

他把拼盤放好,走到樓上刮臉。保羅尾隨在後,坐在澡缸邊緣,後腳跟踢著瓷磚,滔滔不絕地說話。他喜歡賈森爺爺的農場。他在那裡幫忙擠牛奶,賈森的爺爺讓他喝些鮮奶。牛奶暖暖的,喝起來有青草的味道。

戴維用一支柔軟的刷子把肥皂抹在臉上,享受聆聽的樂趣。刮鬍刀的刀鋒平滑、工整地貼著肌膚移動,在天花板上反射出一閃一閃的光點。片刻之間,世界似乎停駐在半空中,靜止不動:春天溫暖的氣息、肥皂的香味,以及他兒子興奮的聲音。

「我擠過牛奶。」戴維說。他擦乾臉,伸手拿襯衫。「我以前能把牛奶直接擠到貓咪嘴裡。」

「賈森的爺爺就是這麼做的!我喜歡賈森,我真希望他是我兄弟。」

戴維繫上領帶,看著保羅在鏡中的身影。寂靜中卻非全然無聲:水槽的水龍頭滴著水,時鐘悄悄地滴答響,衣服輕聲互相摩擦。此時,他想到女兒。每隔幾個月,翻看辦公室的信件時,他總看到卡羅琳彎曲的字跡。雖然前幾封信寄自克里夫蘭,但每個信封的郵戳都不相同。有時卡羅琳附上一個新的郵政信箱號碼,代表著陌生大城市的某一處。她每附上郵政信箱號碼,戴維就寄錢過去。他們向來不熟,但這些年來,她寫給他的信卻越來越私密。最近一封信說不定是從她日記里撕下來的,信的開頭稱他親愛的戴維或僅僅是戴維,而後她的思緒奔騰而出,躍然紙上。有時他把信扔在一旁,不去拆閱,但最後總是從垃圾桶里把信撿回來,很快地讀一遍。他把信件鎖在暗房的檔案櫃里,這樣一來,只有他知道信件在哪裡,諾拉絕對不會發現。

多年之前,當他開始收到信時,戴維有次花了八小時開車到克里夫蘭。他在市內走了三天,研讀各處的電話簿,而且到各家醫院打聽。在郵政總局,他的指尖觸摸621號信箱的黃銅小門,但局長不肯透露信箱租戶的姓名或地址。好,我就站在這裡等,戴維說。男人聳聳肩。請便,他說,但你最好帶點吃的東西,這些郵箱可能好幾個禮拜才有人來開。

最後他放棄,回到家中,讓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讓菲比就在沒有他的環境下長大。每次寄錢過去,他都附上一張便條,請卡羅琳告訴他她住在哪裡,但他沒有逼問,也沒有雇私家偵探找她。他覺得要不要出現是她的決定,其他人強迫不來;但他依然想找到她。他相信一旦找到她,他就能彌補過失,也能告訴諾拉實情。

對此,他堅信不移。他每天早上起床,走到醫院;他動手術,檢查X光片,回家,推著除草機除草,陪保羅玩。他的生活相當充實。即使如此,每隔幾個月,毫無預警地,他總在卡羅琳·吉爾的注視中醒來。夢裡她站在診所走廊或是教堂後院里盯著他。他醒來,全身顫抖,披上衣服,走到書房或是暗房裡,在裡面寫文章,或是幫底片洗個化學藥水澡,看著影像憑空浮現。

「爸爸,你忘了查那些化石了。」保羅說,「你答應我的。」

「沒錯,」戴維說,調整一下領帶,將自己拉回現實,「沒錯,兒子,我是答應過。」

他們一起下樓走到小客廳,在書桌上攤開那本熟悉的書。化石是海百合綱類動物,類屬身體呈花朵狀的海中小動物。紐扣般的石頭曾是構成枝幹的帶板。戴維把頭輕靠在保羅的背部,感覺兒子的肌膚特別溫暖,特別生氣勃勃,細緻的脊椎骨正好在皮膚之下。

「我要拿給媽媽看。」保羅說。他抓起化石,飛奔過家裡,從後門跑出去。戴維倒了一杯飲料站在窗邊。幾位賓客已經來了,分散在草地各處。男士們穿著深藍色夾克,女士們則如同春天鮮艷的花朵一樣身著粉紅、鮮黃、及粉藍。諾拉穿梭在眾人之間,擁抱女士們,跟大家握握手,幫人引介。戴維剛認識她時,她非常安靜、沉著、自製、謹慎,他怎麼也想不到她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大方自在地主辦派對,每一個細節都規劃周詳。戴維看在眼裡,心中充滿了某種渴求。渴求什麼呢?或許渴求他們曾經擁有的生活吧。諾拉似乎非常高興,面帶微笑地站在草地上。但戴維知道這種成就感是不夠的,甚至持續不了一天。到了晚上,她就會接著計畫下一件事。他若晚上醒來,順著她的背部輕撫,想要吵醒她,她會喃喃兩句,雙手握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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