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年五月 一

「他對蜜蜂過敏。」諾拉邊對老師說邊看著保羅跑過操場的新草。他爬到滑梯頂端,坐了一會,兩隻白色的短衣袖在風中拍打,然後滑下來,滑到底端時快樂的不得了。杜鵑花盛開,空氣如同肌膚一樣溫暖,洋溢著昆蟲與小鳥的鳴聲。「他爸爸也是,嚴重得很。」

「別擔心,」思羅克莫頓小姐回答。「我們會好好照顧他。」

年輕的思羅克莫頓小姐剛畢業,一頭黑髮,倔強而認真。她穿了一條長裙和堅固的平底鞋,視線從不離開在操場上玩的小朋友們。她似乎沉穩、能幹、專註而且和善,但諾拉依然不完全信任她能善盡其職。

「他曾撿起一隻蜜蜂,」諾拉毫不放鬆,「一隻死蜜蜂;我的意思是說,只是一隻躺在窗沿的蜜蜂,幾秒鐘之後他就腫得像個氣球。」

「別擔心,亨利太太。」思羅克莫頓小姐再次保證,口氣有點不耐煩。她已經走到一旁幫一個眼睛進了沙的小女孩,清澈的聲音有如鍾鈴般令人心安。

諾拉在明亮的春陽中逗留了一會,觀看保羅。他正在玩捉迷藏,臉頰紅彤彤的,兩隻手垂在身旁奔跑。他睡覺時也把手擺在兩側,像個嬰兒。他一頭黑髮,但除此之外,大家都說他像諾拉。母子兩人輪廓相似,皮膚白皙。沒錯,她確實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身影,戴維的身影也隱藏其中:保羅有他的下巴,耳朵的輪廓也一樣。保羅喜歡站著,手臂交叉聽老師講話,這副模樣也跟戴維如出一轍。但大部分時間,保羅就是保羅。他喜歡音樂,整天哼著自創的歌曲,雖然才六歲,但在學校已經擔任獨唱。他帶著天真與自信邁步向前,諾拉看了大為驚嘆。他甜美的歌聲飄揚在禮堂中,宛如小溪中的流水一樣清澈,充滿了旋律。

此時他停下來蹲在另一個小男孩身旁。小男孩正用棍子撥弄一潭黑水中的樹葉。他的右膝脫皮,繃帶已脫落,陽光在他短短的黑髮間閃爍。諾拉看著他認真而專註於手邊的事。保羅,她的小兒子,活生生地存在於世上,光是這一點,就讓諾拉難以自已。

「諾拉·亨利!我正想找你。」

她轉頭看到凱·馬歇爾。凱穿著一條粉紅長褲、嫩粉紅的毛衣、金色的平底皮鞋,戴著一副閃閃發亮的金耳環。她推著一個古董柳編嬰兒車,車裡躺著她的新生寶寶,大女兒伊麗莎白走在她旁邊。伊麗莎白比保羅晚生一個禮拜,出生之時天氣忽然宛如初春,剛好在那場奇怪的突如其來的風雪之後。今天早上伊麗莎白穿著一件帶有粉紅圓點的亮白小洋裝和白色的優質小皮鞋。她不耐煩地從凱身邊溜開,跑向操場另一邊的鞦韆。

「天氣真好。」凱看著她跑開說,「諾拉,你還好嗎?」

「我很好。」諾拉說,她壓下摸摸頭髮的衝動,一心只想到自己穿了一件樸素的白襯衫和藍裙子,也沒有配戴任何首飾。不管何時何地,諾拉看到的凱·馬歇爾總是這副模樣:沉著、冷靜,全身上下搭配得完美無瑕,小孩也打扮得漂漂亮亮,不吵不鬧。諾拉總是想像自己是個跟凱一樣的母親,輕鬆自在地應付各種狀況,天生冷靜自持。諾拉敬仰她,但也忌妒她,有時她甚至想,如果她多像凱一點,沉著一點,多點安全感,說不定她的婚姻會有所改善,她和戴維說不定也會快樂一點。

「我很好。」她重複道,同時看著小女孩,寶寶睜大好奇的雙眼盯著她。「安傑拉長得好大啰。」

諾拉一時衝動,俯下身抱起凱的二女兒。小寶寶跟她姐姐一樣穿著粉嫩的小洋裝,她在諾拉的懷中輕盈而溫暖,伸出小手輕拍諾拉的臉頰,笑了起來。諾拉感到一陣欣喜。她想起保羅在這個年紀的感覺:他身上那股香皂和奶味,他那柔軟的肌膚。她瞄瞄操場的另一端,他又開始跑著玩捉迷藏。現在他已經上學,也有了自己的生活,除非是生病,或是睡前要她念故事給他聽,否則他再也不願跟她窩在一起。真難想像他也曾這麼小,也難想像他已經長成一個騎著紅色三輪車,拿著棍子深深刺入水坑裡,歌聲如此優美的小男孩。

「她今天滿十個月,」凱說,「你相信嗎?」

「唉,」諾拉說,「時間過得好快。」

「你有沒有去學校看看?」凱問,「你聽說發生什麼事了嗎?」

諾拉點點頭。「布麗昨晚打電話來。」那時她站著,一手拿著話筒,一手放在胸口,看著電視上模糊的畫面:四個學生在肯特大學遭到槍殺。即使在列剋星頓,這幾個禮拜以來,氣氛也愈來愈緊張。報上都是關於戰爭、示威和動亂的消息。世界動蕩不安,面臨著改變。

「真嚇人。」凱說,但口氣沉穩,聽來帶著責備,而非擔心難過,好像她提到某人離婚時發出的口氣。凱接過安傑拉,親親她的額頭,輕輕地將她放回嬰兒車裡。

「我知道。」諾拉同意。她也用同一種口氣,但對她而言,這種動亂似乎打動了她的心,反映出這些年來她心中的動蕩。一時之間,她感到另一股強烈的妒意。凱過著單純天真的生活,她沒有受過失去親人的打擊,也深信生活就是如此安穩。菲比過世時,諾拉的世界就變了。她已失去菲比,每次一想到未來,總覺得她可能失去更多。因此,所有的喜悅之情都變成麻木的解脫感。戴維總讓她放輕鬆一點,雇個人幫忙,別把自己逼得太緊等等,她的各項規劃、安排和計畫讓戴維越來越氣惱。但諾拉沒辦法閑著不做事,那會令她極度不安,於是她安排大小事情填滿時間,心中總有股急切的感覺,好像她一鬆懈下來,即使只是一會兒,災難就會接踵而至。近午時分這種感覺最厲害,她幾乎總得喝一杯杜松子酒,有時是伏特加,藉此熬到下午。她喜歡那種如光線般擴散到全身的平靜。她也小心地躲著戴維把酒藏起來。

「嗯,」凱說話了,「我想先跟你說一聲,我們非常樂意參加你的派對,但會遲一點過去。你需要我帶什麼東西過去嗎?」

「人來就好。」諾拉說,「一切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只是必須回家摘除一個黃蜂窩。」

凱稍微睜大雙眼。她出身於列剋星頓的老式家族,套用她的話,家中雇了各種「下人」:清理游泳池的人、掃地的人、除草的人和料理餐點的人。戴維總說列剋星頓就像城市中的石灰石地基:層次分明,標示出每個人的階層與歸屬。你位於哪個階級早被註定。無疑,凱一定也雇了除蟲的人。

「黃蜂窩?你好可憐啊!」

「沒錯,」諾拉說,「一窩黃蜂,它們的巢剛好吊在車庫外面。」

看到凱驚訝的樣子,即使只是稍微吃驚,諾拉也覺得高興。她喜歡這個聽來實在的任務,黃蜂、工具、拆卸黃蜂巢,諾拉希望這事會花上一早上的時間。不然的話,她說不定又會開車出去,車裡擺著一個銀色的小酒瓶,飛速前進。近來她經常這麼做。她不到兩小時就能開到俄亥俄河,還曾開到路易斯維爾,梅斯維爾、甚至辛辛那提。她把車停在岸邊,下車,望著遠處永不停息的河水。

學校鈴聲響了,孩子們魚貫而入。諾拉搜尋黑髮的保羅,看著他消失。「我真喜歡看到我們的孩子一起唱歌,」凱邊說邊拋給伊麗莎白一個飛吻。「保羅的聲音真美,實在很有天賦。」

「他喜歡音樂,」諾拉回答,「一直很喜歡。」

這是真話。他三個月大時,有天她跟朋友講話,他忽然開始咿咿呀呀,一連串音符流泄到屋裡,好像光束中忽然冒出花朵。大夥馬上悄然無聲。

「其實我正想跟你商量這件事,諾拉。我下個月要舉辦一個募捐派對,派對的主題是灰姑娘。我最近一直想多找幾個小僕人,後來我想到保羅。」

諾拉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喜悅。自從布麗的結婚與離婚醜聞之後,她就放棄了希望,認定自己不可能受到這種邀請。

「小僕人?」她重複一次,仔細考慮這個提議。

「嗯,那是最棒的角色。」凱耳語似的說,「不只是小僕人,我還想請保羅表演,他會跟伊麗莎白一起合唱。」

「哦,原來如此。」諾拉說,這下她了解了。伊麗莎白的歌聲雖然甜美,但很微弱,愉悅中帶著一絲勉強,好像一月冒出來的花苞。若無保羅支持,她的聲音不足以壓過全場。

「他如果願意參加,大家都會感激不盡。」

諾拉慢慢地點頭,不但失望,也氣自己居然在乎。但保羅的聲音純凈、高昂,他會喜歡扮演小僕人的,況且最起碼這個派對會像那些黃蜂一樣,讓她的日子多了個重心。

「好極了!」凱說,「啊,太好了。我希望你不介意,」她加了一句,「我自作主張幫他預訂了一套燕尾服,我就知道你會答應!」她瞥了一眼手錶,很有效率地準備離開。「真高興見到你。」她邊說邊揮手,推著嬰兒車走了。

操場空蕩蕩的。一張糖紙迴旋飛過春天茂盛的草坪,掉落在火焰一般的粉紅杜鵑花叢中。諾拉走過顏色鮮艷的鞦韆和滑梯到車子旁。河水奔騰,令人心情沉靜。河流召喚著她。只要兩小時,她就到了;飛速急駛,疾風飛揚,再加上河流的誘惑,幾乎令人難以抗拒。上次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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