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三月 一九六五年五月

諾拉走在他前面,如同光線般移動,白色的棉布在樹林間閃動;她在那兒,然後就不見了。戴維跟在後面,不時彎下腰撿石頭:表面粗糙的水晶、嵌刻在頁岩中的化石,有次還撿到一個箭頭。他將每樣東西在手裡握一會,然後才收到口袋裡。石頭的重量、形狀,以及貼在掌心那種冰冷的感覺都讓他感到欣喜。小時候,他房間的架子上總是排滿了石頭。直到今天,即使胸前抱著保羅,相機摩擦著他的臀部,彎下腰的樣子非常奇怪,他依然無法抗拒石頭和它所代表的奧秘。

遠在前方的諾拉停下來揮揮手,然後似乎直接走向一堆光滑的灰色石塊,隨即不見了蹤影。其他幾個人忽然陸續從同一堆灰色石塊中走出來,每個人都戴著同樣的藍色棒球帽。戴維走近之後才發現那是一道石階,直通高高在上的一座天然石橋,石橋剛好在視線之外。你最好小心走,一個女人邊下樓梯邊發出警告。你絕對想像不到石階有多陡,而且很滑。她上氣不接下氣,停下來把手放在心口。

戴維注意到她一臉蒼白,喘不過氣來,於是停了下來。「這位女士?我是個醫生,你還好嗎?」

「心悸。」她說,然後揮揮空著的一隻手。「我這輩子都有這個毛病。」

他抓起她肥厚的手腕,測量她的脈搏。脈搏急促但穩定,在他計算之時已逐漸減緩。心悸,大家提到心跳加速都隨意使用這個名詞,但他馬上診斷出這個女人的問題並不嚴重,不像他的妹妹。妹妹連跑過房間都喘不過氣來,頭暈眼花,老是被迫坐著。心臟病,摩根城的醫生搖著頭說。他沒有多做解釋,也沒必要說得詳細,反正他也無計可施。多年之後就讀於醫學院時,戴維想起她的癥狀,於是熬夜閱讀,自己做出了診斷:妹妹可能是大動脈變窄,或是心臟瓣膜異常。不管是哪種狀況,瓊行動緩慢,呼吸困難。隨著歲月增長,她的狀況越來越嚴重。去世之前的幾個月,膚色甚至變成淡藍。她很喜歡蝴蝶,也喜歡臉龐迎向陽光站著,閉上雙眼,在他們母親從鎮上買來的椒鹽餅乾上塗上自製的果醬,好好享用。她總是輕聲哼唱著自己編的曲調。她的發色很淺,幾乎是白色,跟乳酪的顏色一樣。她去世好幾個月之後,他經常半夜醒過來,以為自己聽到了她細微的聲音,宛如松林中的微風在輕吟。

「你說你這輩子一直有這個癥狀?」他認真地問那個女人,同時放開她的手。

「嗯。一直是這樣。」她說,「醫生告訴我這不嚴重,只是煩人。」

「嗯,我想你沒事。」他說,「但別太勉強自己。」

她謝謝他,摸摸保羅的頭說,好好照顧這個小傢伙噢。戴維點點頭,然後繼續前進,一邊爬上濕滑的石階,一邊伸出空著的一隻手保護保羅的頭。能夠幫助需要協助的人,他覺得很開心。幫人治病總是好事,但他似乎幫不了那些他最愛的人。保羅輕輕地在他胸前搖動,抓取他塞進口袋裡的信封,卡羅琳·吉爾的來信。早上信才寄到他的辦公室,他只很快地讀了一遍。諾拉一進來,他就把信收起來,盡量掩飾心中的紛亂。我們很好,菲比和我,信中說。目前為止,她的心臟沒有任何問題。

這時他輕柔地把保羅小小的指頭抓到自己手中,他的兒子抬頭看他,好奇地睜大眼睛。他心中頓時升起一股強烈的愛意。

「嗨,」戴維笑著說,「我愛你,小傢伙,但別把這個吃下肚,好嗎?」

保羅睜大雙眼仔細打量,然後轉頭把臉頰靠在戴維胸前,散發出溫暖。他戴著一頂綉著黃色小鴨子的白帽子。結婚紀念日的意外之後,他們過了一段安靜、警覺的日子。諾拉親手綉上了這些小鴨子。每多一隻小鴨,戴維就安心一點。沖洗那捲新相機里的底片時,他深深體會了她的悲傷,以及留在她心中的空虛:舊家裡空蕩蕩的房間、窗框的特寫鏡頭、樓梯扶手的死寂黑影、歪斜破損的地磚,還有諾拉的腳印:那一連串雜亂無章、血跡斑斑的足跡。他把照片和底片全部丟掉,但它們的陰影依然縈繞在心頭,他也擔心永遠揮之不去。畢竟他說了謊;他送走了他們的小女兒,此事似乎難免引發可怕的後果,而他也是咎由自取。但日子一天天過去,至今已經快三個月,諾拉似乎恢複了正常。她整理花園,在電話里跟朋友談笑,或是伸出纖細優雅的手臂,把保羅從嬰兒圍欄里抱起來。

戴維看在眼裡,對自己說她看起來很快樂。

此時,鴨子隨著每一個步伐愉快地跳動。戴維走出狹窄的石階,迎向峽谷之間的天然石橋時,小鴨捕捉了縷縷陽光。身穿粗紋棉布短褲和白色無袖上衣的諾拉站在橋中央,白色球鞋的鞋頭多出了許多新刮痕。諾拉慢慢地、宛若優雅的舞者似的張開雙臂,弓起背部閉上雙眼,彷彿要將自己獻給上天。

「諾拉!」他驚恐地大叫,「太危險了!」

保羅伸出小手推推戴維的胸膛,喔,他聽到戴維說「危險」,也跟著呀呀學語。小寶寶知道這個詞適用於電器插座、樓梯、椅子,現在則表示媽媽可能跌落到離腳下非常遠的地面。

「這裡好壯觀!」諾拉大聲回答,垂下雙臂。她轉過身,腳下的圓石隨之跳動,滑過橋邊。「過來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橋上,和她一起站在橋邊。遠遠的下方,微小的人影在小徑上慢慢移動。許久之前,湍急的河水曾流過小徑,現在山丘遍佈於水流豐沛的小溪之間,數百種不同的樹影映著澄凈的藍天。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抵抗著一波波暈眩感,甚至不敢看諾拉一眼。他想保護她,讓她免受死別的痛苦;他不了解那種傷痛還是跟著她,宛如溪水一般持續不斷,決定了生命的方向。他也沒想到自己的悲傷會與晦暗的過去糾結在一起。每當他想到送走女兒的那一刻,眼中就看到妹妹的臉:她那蒼白的髮絲,她那認真的微笑。

「讓我照張相。」他說,然後慢慢地一步步往後移動。「到橋中央去,那裡光線比較好。」

「我一會就過去。」她說,雙手搭在臀部,「這裡真是太美了。」

「諾拉,」他說,「你真的讓我很緊張。」

「哎,戴維,」她說,甩甩頭,但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你為什麼每時每刻都這麼緊張?我很好。」

他沒回答,察覺到自己肺部抽動,呼吸也極不規律。他拆開卡羅琳的來信時也有同樣的感覺。信封上是他以前辦公室的地址,她的字跡凌亂,地址被轉遞的郵票遮了一半。信封上的郵戳是俄亥俄州的托萊多。她附上三張菲比的照片,照片上的嬰兒穿著粉紅色的上衣。回信地址是個郵政信箱號碼,不在托萊多,而在克里夫蘭。克里夫蘭,一個他從沒去過的地方,卻顯然是卡羅琳·吉爾和他女兒居住的地方。

「我們離這裡遠一點吧。」他終於又開口,「讓我幫你拍張照片。」

她點點頭。但當他走到橋中央安全之處轉過身時,諾拉依然站在橋邊,雙臂交叉,微笑地看著他。

「在這裡幫我拍照,」她說,「把我拍得好像走在空中。」

戴維蹲下來,調整相機的旋鈕。金黃色的岩石上冒出陣陣熱氣,保羅貼著他扭來扭去,開始吵鬧。這些舉動雖然沒人注意到,也沒被拍下來,但日後影像在洗照片的藥水中現形,慢慢展現全貌之際,他會記得的。他將諾拉納入鏡頭中。風在她的髮際吹拂,她的膚色曬得很健康,他不禁想知道她到底對他隱藏了多少秘密。

春風和煦,微微飄著花香。他們走下山,經過洞穴入口、紫色杜鵑花叢以及山桂。諾拉帶領他們偏離一般小徑,穿過林木,循著一條小溪,一直走到一個艷陽高照的地方,她記得這裡有很多野草莓。微風輕輕吹過長長的草地,野草莓低矮,離地面不遠,暗綠色的葉子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空氣一片甜膩,小蟲嗡嗡作響,天氣很熱。

他們擺出野餐:乳酪、小餅乾和一串串葡萄。戴維坐在毯子上,打開嬰兒車之時,他把保羅抱在胸前,懶懶地想起他的父親。父親矮胖強健,手藝極佳,他教戴維拿起斧頭、擠牛奶,或是把釘子打進杉木塊里的時候,粗短的手指總是握住戴維的手。他身上帶著汗味、松脂以及煤礦深處的泥土味。他冬天在礦井工作。即使長大之後,工作日住在城裡上高中,戴維也愛極了周末走路回家,見到父親坐在前廊抽著煙斗。

喔,保羅說。一被解放出來,他立刻脫掉一隻鞋子,專心地研究,然後幾乎馬上甩掉它,爬向毯子之外的青綠世界。戴維看著他拔起滿滿一手的野草,把草放進嘴裡。草的口感怪怪的,他的小臉閃過一陣驚訝。戴維忽然很希望他父母還活著,跟他的兒子見個面。

「難吃,對不對?」他輕聲說,伸手抹去保羅下巴上沾著野草的口水。諾拉在他身邊走動,快速、高效地拿出餐具和餐巾。他依然轉過臉,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情緒激動。他從口袋裡挑出一塊水晶石,保羅抓過去擺在雙手上,把它翻過來。

「他把那個東西放到嘴裡怎麼辦?」諾拉問。她在他身旁坐定,距離近到他感覺得到她的體溫。空氣中瀰漫著她的汗水和香皂味。

「應該不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