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三月 四

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停車場逐漸減弱到聽不見,卡羅琳猛力關上車門,奮力穿越泥濘的雪地。走了幾步之後,她停下來走回去抱小寶寶。菲比微弱的哭聲在一片漆黑中響起,迫使卡羅琳走過柏油路和一大片亮晃晃的燈光,朝著超市的自動門前進。門鎖住了,卡羅琳大喊著敲門,叫聲中夾雜著菲比的哭聲。超市裡的貨架燈火通明,空無一人,一個拖把桶被丟在角落,罐頭在一片沉寂中閃閃發光。卡羅琳一個人靜靜地站了幾分鐘,聆聽菲比的哭聲以及遠處大風猛烈吹過枝頭的聲音,然後振作起來奮力走到超市後面。卸貨平台上的鐵門已經拉下,但她還是爬上去。她聞到水泥地上腐爛的蔬菜水果的臭味。冰冷油膩的水泥地上積雪已化,她用力踢門,迴音砰砰響,她聽了很滿意,於是又用力踢了幾下,直到上氣不接下氣為止。

「就算他們還在裡面,小姐,也得過好一陣子才會開門,況且我猜裡面八成沒人。」

一個男人的聲音。卡羅琳轉過身,看到他站在她下方的斜坡上,卡車司機通常利用這種斜坡倒車進入卸貨的地方。即使隔了一段距離,她依然看得出他身材高大。他穿著一件厚重的外套,戴著一頂毛線織的帽子,雙手插在口袋裡。

「我的寶寶在哭,」她說,其實說了也是多餘,「車子電池沒電,超市大門一進去就有公用電話,但我進不去。」

「你的寶寶多大?」男人問。

「剛出生不久。」卡羅琳告訴他,幾乎想都沒想,眼淚即將奪眶而出,聲音中也充滿驚慌。荒謬極了,她向來瞧不起驚慌的小女人,但現在她正是這副德行。

「現在是星期六晚上。」男人說,聲音回蕩在兩人之間的雪地上,停車場外的街道一片沉寂。「市內所有的修車廠可能都關門了。」

卡羅琳沒有作答。

「小姐,請聽我說。」他慢慢開口,聲音就像錨一般低沉。卡羅琳知道他儘力保持冷靜,刻意安撫她;他說不定以為她瘋了。「我上星期不小心把跨接線放在另一輛卡車裡,所以沒辦法幫你充電,但你說得沒錯,這裡很冷,你何不跟我待在我的卡車裡?車裡很暖和,我兩小時前剛送了一批牛奶到這裡,正等著看看天氣狀況。我的意思是,小姐,我很歡迎你到我的卡車裡休息,你也可以趁機想想該怎麼辦。」卡羅琳沒有馬上回答,他又說,「我是為了寶寶著想。」

她看到停車場另一端的角落停了一部載貨挂車,漆黑的駕駛室冒著熱氣。她先前曾看到它,但沒有特別注意這部長長、單調、銀白的大車子。卡車停在那裡,好像世界邊緣的一棟房屋。菲比在她懷中喘息,休息了一下,繼續哭泣。

「好吧,」卡羅琳做了決定,「現在也只能這樣了。」她小心跨過一堆破爛的洋蔥。當她走到斜坡時,他站在下面伸出手接她,她握住他的手,有點氣惱,但也有點感激,因為她可以感覺到腐爛的蔬菜水果和融雪之下有層冰。她抬頭看看他,這人一臉大鬍子,棒球帽蓋到眉毛,帽下是一雙深色的和善的眼睛。他們一起走過停車場時,她對自己說:這真是荒謬,而且愚蠢、瘋狂。他可能是個用斧頭殺人的罪犯,但說真的,她幾乎已經累得不在乎了。

他幫她從車裡拿些東西,將兩人安頓在駕駛室內。卡羅琳爬進高高的座椅時,他抱著菲比,然後把小寶寶舉到空中交給她。卡羅琳把更多嬰兒奶粉從保溫壺倒入奶瓶。菲比激動極了,花了好幾分鐘才明白食物已送到嘴邊。即使如此,她還是費了好大功夫試圖吸吮。卡羅琳輕撫她的臉頰,最後她終於含住奶嘴,開始喝奶。

「有點奇怪,不是嗎?」等她安靜下來,男人說。他已爬上駕駛座,引擎在黑暗中低鳴,聽來好像只大貓,感覺很溫馨。世界朝著黑暗的地平線無盡延伸。「我的意思是,肯塔基下起了這種雪。」

「每隔幾年都會發生一次。」她說,「你不是當地人?」

「俄亥俄州的阿克倫城,」他說,「我老家在那裡,但已經四處奔波了五年。這些日子來,我老愛說自己四處為家。」

「你不覺得寂寞嗎?」卡羅琳問,心裡想著平常的夜晚,她晚上經常一個人待在家裡。她不敢相信現在居然置身於此,跟一個陌生人如此親密地交談,感覺實在奇怪,但也很刺激,好像跟一個你在火車或公交車上碰到的人吐露心事。

「噢,有時候會。」他承認。「這工作當然很寂寞,但我也經常意外碰到某些人,例如今晚。」

駕駛室里暖暖的,卡羅琳覺得自己逐漸鬆弛下來,輕鬆地靠在椅背很高很舒服的座椅上。雪花仍在街燈中飄落而下,她的車子停在停車場的中央,成了孤單單的一個輪廓,車身覆滿了白雪。

「你打算去哪兒?」他問她。

「只去列剋星頓。離這裡幾公里的公路上出了車禍,所以我下了公路,本來打算幫自己節省一點時間和麻煩。」

他的臉在街燈的燈光下變得柔和。他露出了微笑,卡羅琳也跟著笑,自己都有點驚訝,然後兩人相視而笑。

「計畫蠻周詳的。」他說。

卡羅琳點點頭。

「小姐,」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如果你只想去列剋星頓,我不妨送你一程。我可以把卡車停在那裡,反正車子停在這裡也一樣。明天是星期天,對不對?但是你星期一一早就可以打電話叫人來拖你的車,車子停在這裡絕對安全。」

街燈的燈光照在菲比的小臉上。他探過身,用他的大手非常輕柔地摸摸她的額頭。卡羅琳喜歡他粗手粗腳和鎮定沉穩的模樣。

「好吧,」她下了決心,「如果這不會讓你被開除的話。」

「哦,不會。」他說,「他媽的,不會。對不起,我說了粗話。列剋星頓剛好順路。」

他把她車裡剩下的東西拿過來,諸如超市的購物紙袋、毛毯等等。他叫艾爾,全名是艾伯特·辛普森。他在駕駛室的地上摸索,從座椅下找出另一個杯子,用手帕小心地擦拭過,然後從他的保溫壺裡倒了一些咖啡給她。她啜飲一口,真高興咖啡很純、很熱,也很高興身旁這人對她一無所知。雖然空氣不流通,夾雜著一股臭襪子的味道,沉睡在她大腿上的寶寶也不屬於她,但她覺得安全。很奇怪,她甚至感到快樂。艾爾邊開車邊跟她說在路上碰到的各種事情,諸如可以沖澡的休息站等等。他也告訴她,這些年來他一晚接著一晚兼程前進,已經開了好多英里。

引擎低鳴,車裡一片溫暖。雪花飛過卡車前燈,卡羅琳鎮定了下來,慢慢地睡著了。當他們駛進公寓的停車場時,載貨挂車佔了五個車位。艾爾下車扶她下來。他讓引擎開著,同時提著她的東西走到公寓外頭的樓梯。卡羅琳尾隨其後,懷裡抱著菲比。一樓某戶人家的窗帘閃動了一下,露西·馬丁像往常一樣窺視著,卡羅琳停步,忽然感到暈眩,動彈不得。四下一切如常,但她肯定自己已經不是那個昨天半夜離開家,涉雪走到車旁的女人。她已變了一個人,當然應該走進不同的房間,走向不同的燈光。但她拿出那把眼熟的鑰匙,插入鎖孔,門像往常一樣應聲而開,她抱著菲比推門而入,走進一個她熟得不能再熟的房間:耐用的深褐色地毯,減價時買的格子呢布沙發和椅子,玻璃面的咖啡桌,她最近睡前閱讀的《罪與罰》上端正地做了記號,她讀到拉斯柯爾尼科夫對桑亞懺悔就睡著了,還夢見兩人在寒冷的閣樓里,後來被電話聲吵醒,醒來一看街上堆滿了雪。

艾爾彆扭地走來走去,把門口塞得滿滿的。他可能是個連續殺人犯、強暴犯,或是騙子,他可能什麼都是。

「我有張沙發床,」她說,「你今晚可以用。」

他猶豫了一會兒之後踏進房裡。

「我沒有先生。」她說,然後才意識到這樣說不妥。「現在沒了。」

他仔細端詳她,手裡拿著毛線帽站在一旁,一頭黑色的亂糟糟的捲髮。她感覺有點遲緩,但咖啡和疲憊令她加倍警戒,她忽然想到自己在他眼中的模樣:身穿護士制服,頭髮好幾個小時沒梳,外套敞開,懷裡抱著嬰兒,一臉疲憊不堪。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他說。

「麻煩?」她說,「若不是你,我現在還困在停車場呢。」

他聽了咧嘴一笑,回到他的卡車上,幾分鐘之後拿著一個深綠色的帆布袋回來。

「有人從樓下的窗戶張望。你確定我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困擾?這裡的人會怎麼說?」

「那是露西·馬丁。」卡羅琳說。菲比一直亂動。她從暖奶器里拿出奶瓶,在手臂上試試牛奶的溫度,然後坐下。「她是個討人厭的長舌婦,你這下可讓她開心啦。」

但菲比不肯喝奶,哭了起來。卡羅琳站起來,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在房裡走來走去。同時,艾爾自己動手,很快就拉開沙發床,把床鋪好,被子的每個角都像軍人床鋪一樣工整。菲比終於安靜下來之後,卡羅琳對他點點頭,輕輕說聲晚安。她緊緊關上卧室的門,忽然想到艾爾是那種會注意到家裡沒有嬰兒床的人。

在回家的途中,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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