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三月 三

諾拉睜開眼睛,天空幾近黑暗,但月亮依然被擋在枝頭,蒼白的月光映入房內。她一直身處夢境之中,在冰凍的大地上找尋某樣失落的東西。草刃尖銳而脆弱,一觸即碎,在她的肌膚上留下一道道小刮痕。她高舉雙手行走,一時感到困惑。不過她的雙手沒有刮痕,指甲修飾得整齊而光滑。

身旁的嬰兒床中,她的兒子正在哭泣。諾拉穩穩地把他抱到床上,倒不是刻意,而是一種本能。她身邊的那塊床單潔白而涼爽,戴維已經出去了。她剛才睡著時,他被叫去診所。諾拉把小兒子抱進自己溫暖的懷裡,掀開睡袍。他小小的雙手像飛蛾的翅膀一樣在她腫脹的乳房邊揮動。他含住乳房,一陣巨痛突然襲來。母乳一流出,痛楚才像波浪般消退。她輕撫他稀薄的頭髮和脆弱的頭蓋骨。沒錯,這個小傢伙的力量確實令人驚訝,他的小手靜止不動,像小星星一樣靠著她的光環。

她閉上雙眼,在醒與睡之間緩慢地游移。她體內深處的井被開栓宣洩了,奶水汩汩流出。她說不出為什麼,只覺得自己成了河流或風,圍繞著梳妝台上的水仙花、屋外默默生長的嫩草,以及貼著樹芽冒出的新葉;有如小珍珠般潔白的小幼蟲化身為蜈蚣、尺蠖,和蜜蜂,小鳥拍拍翅膀飛翔,高聲鳴叫,這些全都屬於她。保羅的小拳頭擱在下巴下面,臉頰隨著有節奏的吮吸而微微動彈。環繞在他們四周的宇宙低聲吟唱,柔美細緻。

諾拉心中頓時盈滿一股愛意,也升起一股龐大而難以駕馭的快樂與憂傷。

當時,她沒有馬上為他們的女兒哭泣,但戴維已經淚流滿面。小寶寶是藍色的,他告訴她,淚珠滴落在他一天沒刮,剛長出來的鬍渣上。小女孩連一口氣都沒吸進去。保羅坐在她的大腿上,諾拉仔細端詳:他的小臉皺巴巴的,又是那麼恬靜。他戴著一頂有條紋的小針織帽,指頭粉紅、細緻而彎曲,小小的指甲依然柔軟,有如晝時之月一般透明。諾拉無法接受戴維所說的話,她真的沒辦法;她對昨晚的記憶剛開始還算清楚,後來便一片模糊:屋外下著雪,他們在空曠的街上開了好久才到診所。戴維每碰到紅燈就停下來,她則拚命壓抑那股用力的衝動,陣痛一波波襲來,有如地震般劇烈。在那之後,她只記得斷續、奇怪的片段:診所里安靜得出奇,有人在她膝上蓋上一塊藍布,觸感輕柔;她光裸的背部靠著產台,感覺冰冷;卡羅琳·吉爾每次伸手給她吸麻醉氣體,手上的金錶就閃閃發光。後來她醒了過來,保羅在她懷中,戴維在她身旁啜泣。她抬起頭,關切地看著他,好奇中帶點無動於衷,那是麻藥的副作用,再加上她剛生產,體內的激素含量依然很高。他說還有個小嬰兒、一個藍色的小寶寶,這怎麼可能?她記得第二次用力,戴維聲音中隱含著如同激流中岩石的張力。但她懷中的嬰兒完美又漂亮,這就夠了。沒關係,她邊跟戴維說,邊輕撫他的手臂,沒關係。

直到第二天下午,他們離開診所,小心翼翼地踏入冰冷、潮濕的戶外,失落感終於貫穿心頭。當時已近黃昏,空氣中瀰漫著融雪與潮濕土地的味道。天氣陰沉,山楂樹的樹枝光禿禿一片。天空陰沉沉的,蒼白而粗糙。她抱著保羅,小寶寶跟小貓一樣輕。我們家多了一個全新的成員,她心想,感覺好奇怪。她先前仔細裝飾過嬰兒房,挑選了漂亮的楓木嬰兒床和衣櫃,貼上小熊壁紙,縫製窗帘,而且親手縫了被子。事事井然有序,準備齊全,她的小兒子就在她懷裡。然而走到診所門口時,她停在兩個細長的水泥柱之間,無法再邁出一步。

「戴維。」她說。他轉身,一臉蒼白,一頭黑髮,宛如天空下的大樹。

「怎麼了?」他問,「怎麼回事?」

「我要看看她。」她說,聲音輕似耳語,但在寂靜的停車場中卻顯得有力。「看一眼就好,我們離開之前,我得看看她。」

戴維把雙手插進口袋,仔細看著人行道。今天一整天,冰柱不斷從參差不齊的屋頂上掉下來,現在他們腳邊布滿了碎冰。

「哦,諾拉,」他輕聲細語地說,「拜託,我們回家吧,我們有個漂亮的兒子。」

「我知道。」她應允,因為那時是1964年,他又是她的先生,而她向來聽從先生的話。但她似乎無法動彈,也失去了平日的感覺,彷彿正在丟棄某個不可或缺的部分。「噢!一眼就好,戴維,我為什麼不能看看她?」

他們的目光相遇,他眼中的哀傷令她的眼眶中充滿淚水。

「她不在這裡,」戴維的聲音粗嘎,「這就是為什麼。本特利家裡的農場有個墓園,墓園在伍弗德郡,我已經請他把她帶過去了。過一陣子,等春天到了,我們再過去看看。噢,諾拉,拜託,你這樣讓我更傷心。」

諾拉聽了閉上雙眼。想到一個小嬰兒,她的小女兒被埋在三月冰冷的地面下,她感到體內的一部分被掏空了。她抱著保羅的雙臂僵硬而穩定,但身子其他部分的感覺卻像液體,彷彿自己也流進溝渠中,隨著白雪消失無蹤。她心想,戴維說得沒錯,她不會想知道細節。他登上台階,把手臂環繞在她肩頭,她點點頭,他們一起穿過空蕩蕩的停車場,走向漸漸消逝的天光。他弄妥寶寶的安全座椅,小心翼翼,有條不紊地開車回家。他們抱著保羅穿過前廊,走進大門,把沉睡中的他抱進嬰兒房。戴維處理每件事以及照顧她的方式都讓她安心,因此她沒有再跟他吵著要看看他們的女兒。

但現在她每晚都夢見丟失了東西。

保羅睡著了,窗外茱萸的枝幹長滿了新芽,在漸漸黯淡的靛青色空中搖動。諾拉扭身,把保羅移到另一個乳房前面,然後再次閉上雙眼。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際,她忽然被哭聲驚醒,她感到一片潮濕。屋裡充滿陽光,從剛才到現在已過了三小時,她的乳房又漲滿了。她坐起來,感覺全身沉重。她胃部的肌肉鬆弛到一躺下來就攤散開,乳房漲滿了奶水,硬實又飽滿,關節仍因分娩而發痛。她走出卧室,走廊上的木板在她腳下嘎嘎作響。

保羅在可調桌上哭得更大聲,小臉漲得通紅。她脫下他潮濕的衣物和濕透的棉布尿片。他的皮膚是如此細膩,一雙小腿像拔光了毛的雞翅膀一樣細瘦、紅潤。她想像早夭的女兒在一旁徘徊,靜靜地觀看;她拿著棉花棒用酒精擦拭保羅的臍帶,把尿布丟到桶子里泡起來,然後再幫他穿衣。

「親愛的小寶寶,」她一邊抱起他,一邊喃喃自語,「我的小寶貝。」她說,然後抱著他下樓。

客廳里的百葉窗依然低垂,窗帘尚未拉起。諾拉辛苦地走到角落一張舒服的皮椅旁,坐下來拉開睡袍。奶水再次如同無法抗拒的潮水般溢出,帶著一股特有的韻律,力量之強,似乎洗凈了她過去的一切。她想著,我緩緩醒來,安穩地往後一躺,卻因想不起作者是誰而有點苦惱。

家裡一片沉靜,壁爐嚓的一聲熄火了,屋外樹葉沙沙作響,遠處浴室的門開了又關,依稀聽得到水聲。她妹妹布麗輕輕走下樓,身上那件舊襯衫的衣袖垂到指間。她的雙腿白皙,細瘦的雙腳赤足踏在木板地上。

「別開燈。」諾拉說。

「好。」布麗走過來,手指輕撫保羅的腦袋。

「我的小外甥還好嗎?」她問,「親愛的保羅可好?」

諾拉看看兒子的小臉,如同往常一樣驚訝地聽到這個名字。小寶寶還沒長成「保羅」的模樣,名字像手環似的掛在手腕上,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掉落遺失。她曾讀過有些民族認為,剛出生幾星期的小寶寶懸置在兩個世界之間,還不是人間的一份子,所以拒絕馬上幫孩子取名字。但她也想不起在哪裡讀過這回事。

「保羅。」她大聲地說,語氣宛如陽光下的石頭一樣硬實、確切、溫暖,恰如船錨。

她又輕輕對自己加了一句:菲比。

「他餓了,」諾拉說,「他總是餓。」

「啊,看來他跟他阿姨一樣。我要去拿幾片吐司和牛奶,你需要什麼嗎?」

「一杯水吧。」她邊說邊看著四肢修長優雅的布麗離開房間。她居然希望向來跟她大相徑庭,被她視為對手的妹妹相伴,想來真是奇怪。但這是真的。

布麗雖然才二十歲,但她頑固、倔強,而且極有自信。諾拉經常覺得布麗才是姐姐。三年前,還在讀高中時,布麗跟一個住在街對面的藥劑師私奔。藥劑師是個單身漢,年紀是布麗的兩倍。大家認為藥劑師年紀較長,應該知道對錯,所以歸咎於他;大家也怪布麗太野。布麗初中時忽然失去父親,每個人都知道那個年紀的孩子最脆弱,難怪會變壞。大家預期這場婚姻早早收場,而且沒什麼好結果,事實也果然如此。

但大家若猜想一場錯誤的婚姻會讓布麗變乖,那就錯了。諾拉還是個小女孩時,外面的世界就已經起了變化。布麗不但沒有如同大家所預期的羞怯、慚愧地回家,反而申請進了大學,還把名字從布里吉特改為布麗,因為她覺得後者聽起來順耳,感覺輕盈而自由。

這場令人顏面盡失的婚姻讓她們的母親難過極了。後來母親嫁給環球航空公司的一名機長,搬去聖路易,留下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