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三月 二

卡羅琳·吉爾小心翼翼、笨拙地涉雪走過停車場。積雪深及她的腿肚,有些地方已經到達她的膝蓋。她抱著一個裝有小寶寶的紙箱,小寶寶全身裹在毛毯中。紙箱原本是用來運送嬰兒奶粉試用品,箱外印著紅色字母和可愛的嬰兒小臉,她每走一步,箱口就鼓翼而飛。幾近空蕩的停車場安靜得出奇,寂靜自四方湧來,似乎源自寒風,而後擴展到空中,好像在水中丟下一塊石頭一樣擴散出去。她打開車門時,大雪翻飛,打在她臉上生疼。她不經思索,儘可能彎著身子保護紙箱。她把箱子推進后座,粉紅色的毛毯悄悄垂落在白色尼龍座墊上。寶寶睡著了,跟一般新生兒一樣熟睡,小臉縐成一團,雙眼只是條細縫,鼻子和下巴微微隆起。卡羅琳心想,你不會知道的;若以前不知道,以後也不會。卡羅琳先前做阿普伽測試時,給了她八分。

城裡街道上的雪被鏟得亂七八糟,行車困難。車子兩次打滑,卡羅琳兩度幾乎掉頭。州際公路的狀況較佳。上了公路,卡羅琳平穩地前進,駛過列剋星頓郊外的工業區,來到散布著養馬場,坡度平緩的平原,沿途儘是綿延的白色柵欄。柵欄在雪地上投下清新的光影,田野中的馬匹成了一個個黑點。大片灰雲飄過低垂的天際,天空顯得生氣盎然。卡羅琳打開收音機,在陣陣雜音中尋找電台,後來又把收音機關掉。車窗外的世界匆匆而過,一切如常,毫無改變。

自從勉強同意亨利醫生這個令人驚愕的請求之後,卡羅琳就感到彷彿緩緩飄在空中,等著猛然落地,看看自己跌落在何處。他請她帶走他的新生女兒,卻不告訴他太太有這麼一回事。這個請求似乎荒謬絕倫,但卡羅琳看著他一臉悲傷困惑地檢查他的女兒,之後近乎麻木地緩緩行動,心中為之一動。她告訴自己,他很快就會恢複理智,他剛才嚇壞了,誰能怪他呢?畢竟他在大風雪中接生了自己的雙胞胎,如今又碰到這種狀況。

她加速前進,清晨的一情一景有如小河般從她身邊流逝。亨利醫生執刀時如此冷靜,動作專註而精準;諾拉·亨利的黑髮、潔白的大腿和龐大的腹部忽隱忽現,一波波陣痛彷彿湖水被風激起的一陣陣漣漪;麻醉氣體噓噓作響,亨利醫生呼喚她的那一刻,聲音細微但緊張,臉上的表情如此悲傷,讓她以為第二個寶寶一定是剛出生就死了。她等著他採取行動,等著他採取措施救活嬰兒。當他沒有動手時,她忽然心想自己應該過去做個見證,這樣一來,她日後才能說:沒錯,嬰兒全身泛藍,亨利醫生試了,我們兩人都試了,但已束手無策。

後來寶寶哭了,哭聲把她引到他身旁。她看了才知道怎麼回事。

她繼續行駛,將回憶拋在腦後。公路穿過一片石灰岩,天空逐漸變窄,她開上微微隆起的山丘,然後朝著遠處的河川慢慢下行。在她身後的紙箱里,寶寶依然熟睡,卡羅琳不時回頭看看,一看到寶寶沒有動靜,頓時感到又安心又苦惱。她提醒自己,寶寶費勁來到世界之後,通常睡得很熟,這是正常現象。她心想自己出生之後的幾小時,是否也睡得這麼熟。但她的父母早已過世,沒有人記得那些時刻。母親過了四十歲才生下她,當時父親已經五十二歲,早已放棄生育子嗣,不抱希望,也無期待,甚至了無遺憾。他們過得規律、平靜而滿足。

直到卡羅琳出奇不意地降臨,宛如一朵破雪而出的盛開花朵。

他們當然很愛她,但關愛中帶著一絲憂慮。他們將全副注意力投注在她身上,同時配上各種膏藥、厚襪子和藥用蓖麻油。夏日悶熱,怕有流行性小兒麻痹症,卡羅琳被迫待在屋裡。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樓上窗戶旁的長椅上看書,汗珠一滴滴地滑過太陽穴。蒼蠅靠著紗窗嗡嗡飛舞,有些一動不動地死在窗台上。屋外,田野在陽光和熱氣中閃爍著光芒,鄰家孩子們在遠處大喊大叫。他們的父母年紀輕,不大知道孩子可能感染上疾病。卡羅琳把臉和指尖緊貼著紗門,滿心渴望地聽著孩子嬉戲,空氣凝滯不前,汗水浸濕了她棉衫的肩頭以及燙平的裙頭。樓下花園的另一頭,母親套上手套,穿著長圍裙,戴上帽子拔除雜草;微暗的黃昏中,父親從保險公司的辦公室步行回家,走進百葉窗緊閉的寧靜的家中,脫下帽子,外套下的襯衫潮濕而且帶著汗漬。

她駛過橋面,車輪發出嗖嗖聲。肯塔基河在遙遠的下方緩慢流動,昨晚的精力漸漸消退。她又瞥了寶寶一眼。即使不能留下寶寶,諾拉·亨利總想抱抱她吧。

這當然都不關卡羅琳的事。

但她沒有掉頭,她再扭開收音機。這次她找到了一個播放古典音樂的電台,繼續往前行駛。

離開路易斯維爾二十英里之後,卡羅琳參考了一下亨利醫生寫下的方向。他的筆跡強勁而仔細。她開下高速公路。此處離俄亥俄河非常近,山楂樹和朴樹高聳的枝頭結了冰,閃閃發光;路面卻平整而乾燥。田野上鋪了一層白雪,周圍是一圈籬笆,籬笆之後馬匹如黑點般移動,噴出一團團白色的霧氣。卡羅琳轉進一條更小的路,兩旁田野微微起伏,無邊無際。她開過大約一英里的光禿禿的山丘,不久就瞥見那棟建築物,紅瓦磚房建於二十世紀初,兩側低矮的屋翼比較現代化,看來不太協調。她沿著小路起伏轉彎,房屋忽隱忽現,然後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她開進環形車道。近看之下,這棟老房子需要整修,木頭框架的油漆已經剝落,三樓的窗戶被木板封了起來,膠合板木條支撐住破裂的窗沿。卡羅琳走下車。她穿著一雙老舊的平底鞋,鞋底又薄又破。昨天半夜她一時之間找不到靴子,匆忙中穿上了這雙擺在鞋櫃里的平底鞋。碎石透過積雪往上頂,她的雙腳立刻感到寒冷。她把事先準備好的袋子甩到肩上,裡面擺著尿片和一個裝了嬰兒奶粉的保溫奶瓶。她拿起放著嬰兒的紙箱,走進屋內。光線透過久未擦拭的鉛框玻璃投射在門兩側。進去之後還有一道毛玻璃門,然後是個黑橡木地板的走道。她聞到一股胡蘿蔔、洋蔥和馬鈴薯的香味,四下充滿了熱氣和食物的味道。卡羅琳往前走兩步,木板跟著嘎嘎直響,但還是沒有人出現。寬片木板地上鋪著一長條光禿禿的地毯,一直延展到屋後的等候室。等候室里窗戶高挑,窗帘厚重。她坐在破舊的天鵝絨沙發一隅,把紙盒緊靠在身旁,靜靜等候。

屋裡太熱。她解開外套紐扣,裡面依然是她那件白色的護士服。她摸摸頭髮,這才發現自己還戴著高挺的白色護士帽。亨利醫生一打電話她就起床,在下著大雪的深夜匆匆穿衣出門,一直忙到現在才停下來。她脫下護士帽,小心地折平,閉上雙眼。遠處依稀傳來餐具的碰撞聲和喃喃的說話聲,樓上有人走動,激起陣陣迴音。半睡半醒之間,她夢見母親準備節慶大餐,父親在木工室工作。她小時候總是一個人,有時甚至非常寂寞,但她腦中依然留存著某些回憶:緊抱著一條特別的被子、腳下那條綉著玫瑰花的地毯,以及屬於她的自言自語。

遠處傳來兩次鈴聲。我這兒需要你,請馬上過來,亨利醫生先前大喊,聲音中充滿緊張與危急。卡羅琳匆忙趕過去,還用兩個枕頭隨便弄成一張奇形怪狀的小床;雙胞胎的第二胎出生時,她手執面具蓋住亨利醫生太太的臉,小女嬰隨後來到世界,帶動了某些變化。

起了變化,沒錯,想要控制也沒辦法。即使身處這個毫無動靜的屋子裡,即使坐在沙發上等待,卡羅琳也不安地察覺到世界正微微變動,一切都停不下來。就是此刻?她忍著不想。這些年來,等的就是此刻?

三十一歲的卡羅琳·吉爾已經等了好久,等著真正屬於她的生活;她曾對自己這麼說,而且從小就覺得自己不會平凡地度過一生。那一刻終將到來,一切也將隨之改變,而當那一刻到來之時,她會知道的。她曾夢想成為一個偉大的鋼琴家,但高中舞台上的燈光跟家裡的燈光大不相同,她在強光中愣住了。到了二十多歲時,她在護校的朋友們紛紛結婚生子,卡羅琳也不乏她心儀的年輕人,其中一個黑髮、白皙、笑聲雄厚的男孩子尤其吸引她,她夢想他將改變她的一生。雖然他始終沒打電話來,但她依然夢想另一名男子會改變她的生命。即使過了多年,她逐漸將重心轉移到工作,她仍然毫不絕望。她對自己和未來充滿信心。她不是那種走到半路停下來,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拔掉熨斗,房子會不會遭到火舌吞噬的人。她繼續工作,繼續等待。

她也閱讀。先是賽珍珠的小說,然後是所有她能找到的描述中國、緬甸、寮國的書籍。有時讀著讀著,她讓書從手中滑落,出神地凝視著她位居城緣的儉樸小公寓的窗外。她看到自己過著另一種富有異國情調、艱困卻令人滿足的生活,她的診所將坐落在茂盛的叢林間,規模普通,說不定靠海;診所的四面牆將漆上白漆,閃爍著珍珠般的光澤;人們會在外面排隊,蹲在椰子樹下等待;她,卡羅琳·吉爾將照顧每一個人,治好大家的病;她將改變他們和自己的一生。

她滿懷著這種憧景,急切而興奮地申請成為一名醫療傳教人員。在一個夏末的晴朗周末,她搭乘公交車到聖路易斯面試,並被列入前往韓國的候補名單。但韶光漸逝,傳教團延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