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三月 一

她臨盆前的幾小時下起了雪。起先只是午後陰沉的天上飄下幾朵雪花,而後大風吹得雪花滾滾飛揚,盤旋在他們家寬敞前廊的邊際。他站在她身旁,倚在窗邊,看著雪花在強風中翻騰、迴旋,緩緩飄落到地面。附近家家戶戶點亮了燈火,光禿禿的樹枝變得雪白。

晚餐後,他生了一爐火。他鼓起勇氣走入風雪中,去拿秋季堆積在車庫旁邊的柴火。冷冽的寒風打著他的臉頰,車道上的積雪已經深及腿肚。他撿起木頭,抖去上面鬆軟的白雪,抱著木頭走回屋內。壁爐里的火花馬上引燃熊熊火光,他在壁爐前盤腿坐了一會,一面添加木頭,一面看著火花躍動,火焰周圍帶著一圈藍光,令人昏昏欲睡。屋外,白雪在黑暗中靜靜地持續飄落,在街燈光束下,既靜謐,又明亮、厚實。等到他起身往窗外一看,他們的車已經變成街角的一座白色小山丘,先前印在車道上的腳印已被填滿,不見蹤跡。

他拍去雙手上的灰燼,坐到沙發上的妻子身旁。她雙腳墊在靠枕上,腫脹的腳踝交疊,一本斯波克醫生的育兒寶典四平八穩地擺在她肚子上。她讀得出神,每次翻頁就不自覺地舔一下食指。她雙手纖細,十指有力,閱讀時心無旁騖地輕咬著下唇。他看著她,心中頓時充滿摯愛與驚嘆:她是他的妻子,他們的寶寶即將誕生,預產期只剩下三星期。這是他們第一個寶寶,而他倆結婚才一年呢。

他拿條毯子蓋住她的雙腿,她微笑著抬起頭。

「你知道嗎?我始終想不出那是什麼感覺。」她說,「我是說出生之前。真可惜我們不記得。」她拉開袍子,脫下穿在裡面的毛衣,露出像西瓜般圓硬的腹部。她伸手撫過它圓滑的表面,火光映著她的肌膚閃動,在她的髮際灑下金紅色的光影。「你猜那種感覺像不像置身一個大燈籠里?書上說燈光能穿透我的皮膚,小寶寶已經看得見。」

「我不知道。」他說。

她笑笑。「怎麼不知道?」她問道,「你是個醫生。」

「我只是骨科醫生。」他提醒她,「我可以告訴你小寶寶胚胎時期的骨化歷程,但僅此而已。」他抬高她一隻腳,裹在淺藍色襪子里的雙腳細膩而腫脹,他動手輕柔地按摩:她腳後跟的跗骨強勁有力,腳掌骨和趾骨隱藏在肌膚之下,密密相疊的肌肉彷彿是把即將展開的扇子。靜悄悄的屋子裡充滿了她的呼吸聲,她的腳溫暖了他的雙手,他腦海中浮現出骨頭的完美、隱秘與勻稱。在他眼裡,懷孕的她顯得美麗而脆弱,蒼白的肌膚上隱約可見細微的藍色血管。

懷孕過程非常順利,醫生也沒有給出什麼限制。儘管如此,他已好幾個月沒有跟她燕好。他發現自己反而只想保護她,抱她上樓、替她蓋被子、幫她端布丁等等,「我不是病人。」她每次都笑著抗議,「也不是你在草坪上發現的雛鳥。」雖說如此,他的關愛其實令她相當開心。有時他醒來看著沉睡中的她,她的眼睫毛輕輕眨動,胸脯緩慢而平穩地起伏,一隻手伸到一旁,小巧得能讓他完全握住。

她小他十一歲。一年前,他初次與她相逢。當時是十一月的一個星期六,天氣陰沉,他到市區的一家百貨商店買領帶,剛好看到她乘電扶梯上樓。三十三歲的他剛搬到肯塔基州的列剋星頓。她從人群中脫穎而出,彷彿美景般,一頭金髮在腦後盤成優雅的髻,珍珠在她頸部與耳際閃閃發光。她穿著一件深綠色的毛外套,肌膚澄凈而潔白。他踏上電扶梯,推開人群往上走,力圖讓她不要離開自己的視線。她走到四樓的內衣與絲襪櫃檯,他試圖跟隨她前進,穿過一排排掛滿內衣、胸罩、內褲的貨架,件件衣物散發出柔軟的光澤。有位穿白領和天藍色外套的售貨小姐攔下他,微笑著詢問有何需要服務之處,他說想找件睡袍,同時雙眼不停地在貨架間搜尋,直至看到她的金髮及深綠色的身影為止。她微微低頭,露出潔白優美的頸線。我想幫住在新奧爾良的妹妹買件睡袍,他當然沒有妹妹,或是任何他所認識的、尚在人間的親人。

售貨小姐離開,不久之後拿了三件質料結實的絨布睡袍過來,他漫不經心地挑揀,幾乎連看都沒看就拿起最上面那件。售貨小姐說有三種尺寸,下個月還有更多顏色可供挑選,但他已經走向貨架之間,手臂上搭著那件珊瑚色的睡袍,皮鞋在地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響,焦急地走過其他顧客朝她走去。

她正在看一疊昂貴的絲襪,絲襪細緻的色彩映著光滑的玻璃櫃檯閃閃發亮:灰褐、天藍,還有像豬血般暗沉的紅栗。她綠色外套的衣袖掃過他的袖口,他聞到她的香水,氣味淡雅卻瀰漫各處,好像他以前在匹茲堡學生宿舍窗外濃密、潔白的紫丁香花瓣。當年他住在地下室,低矮的窗戶外面一片灰暗,總是蒙上鋼鐵工廠的煤灰,但到了春天紫丁香盛開,潔白與淡紫的花瓣緊貼著窗面,香氣如同光線般飄進室內。

他清清喉嚨,幾乎難以呼吸;他舉起天鵝絨睡袍,但櫃檯後面的店員正在講笑話,沒有注意到他。他又清清喉嚨,這下她才不耐煩地瞄了他一眼,然後對她的顧客點點頭,對方手裡拿著三包薄薄的絲襪,彷彿是大張的撲克牌。

「抱歉,阿舍小姐先來的。」店員冷淡而傲慢地說。

他們的目光再度相逢,她的雙眸有如她的外套一般深綠,他看了深感震懾。她上下打量著他:端整的斜紋軟呢大衣,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臉頰凍得通紅,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她饒有興趣地笑笑,略為高傲地指指他手臂上的睡袍。

「買給夫人的?」她問。他注意到她帶著一絲優雅的肯塔基州口音。在這個仕紳望族所組成的城市中,這些特點蠻要緊的,雖然只在這裡住了六個月,他已經明白這一點。「瓊,沒關係,」她轉頭對店員說,「先幫他結賬吧。這位可憐的男士置身成堆的蕾絲之中,肯定感到不知所措。」

「幫我妹妹買的。」他對她說,極力想扭轉先前給人的壞印象。他在這裡經常犯錯,講話不是太直接,就是太坦率,老是得罪人。睡袍從他手臂中滑落到地上,他彎下腰拾起,臉紅得跟玫瑰花似的。她的手套平擺在玻璃櫃檯上,光溜溜的雙手輕輕交握在一旁。他窘迫的模樣似乎讓她心軟,因為當他再度迎上她的目光時,她的雙眸流露出和藹的光芒。

他再試一次。「對不起,我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趕時間。我是醫生,到醫院快遲到了。」

她的微笑隨即起了變化,表情漸漸嚴肅起來。

「原來如此,」她邊說邊轉頭面對店員,「瓊,真的沒關係,請先幫他結賬。」

她答應他的邀約,同時用娟秀的字跡寫下了她的姓名和電話號碼。她從小學三年級就學會寫一手好字。班上的老師以前是修女,諄諄告誡學生們寫字的藝術。她對大家說,每個字都有形狀,而且形狀獨一無二,舉世無雙,大家必須將之表現得完美無缺。這個八歲,瘦小白皙,日後將穿上一襲綠色大衣,成為他妻子的小女孩,用她細小的手指緊握著筆,獨自在房間里練習草體,直到寫出行雲流水般的優雅字跡為止。日後聽到這件往事時,他想像她的頭低垂在檯燈燈光下,手指費勁地緊握著筆,心裡不禁佩服她的毅力、對美的執著,以及她對師長的信賴。但那天他對這些往事一無所知,那天他把小紙片放在白大褂的口袋裡巡視一間又一間病房,只記得字母在她筆下流暢而出,組合成她完美的姓名。他當天晚上就打電話給她,第二天晚上請她出去吃飯,三個月之後,他們就結婚了。

如今,在她懷孕的最後幾個月,那件質料柔軟的珊瑚色睡袍,她穿得合身極了。她先前發現睡袍好端端地擺在那裡,便舉高了給他看,但你妹妹很久以前就過世了,她驚訝地說,忽然大惑不解。在那一刻,他整個人呆住了,臉上微微一笑,一年前的謊言像只黑鳥似的猛然飛過屋內。過了一會,他不好意思地聳聳肩,我得說些什麼吧,他對她說,我得找個法子問出你的名字。她聽了微笑,走過房間擁抱他。

雪花從天而降。接下來的幾小時,他們閱讀、聊天,有時她拉起他的手,把手擺在她的腹部,讓他感覺寶寶的蠕動。他不時起來添加柴火,瞄瞄窗外的積雪從三英寸累積到五六英寸。街道柔軟而靜謐,只有幾輛車。

十一點鐘,她起身上樓休息,他留在樓下,閱讀最新一期的《骨科與關節手術期刊》。大家都知道他是位優秀的醫生,具有診斷的天賦,而且醫技高超。他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雖然極為小心地加以掩飾,但他知道自己年紀尚輕,對自己的醫技也尚有疑慮,所以他一有空就讀書,同時暗自記錄每次的成就,將此視為多了一項對自己有利的憑證。他覺得自己是個異數,家人們日復一日只顧著謀生,他卻天生好學。他們認為教育是種不必要的奢侈,不一定有助於生計。他們窮,就算不得不去看醫生,也只能到五十英里外摩根城的一家診所。他清楚地記得那幾趟稀罕的旅程:搖晃顛簸地坐在借來的小貨車后座,車後塵土飛揚。妹妹和爸媽坐在駕駛室里,妹妹把這條路稱為「跳舞的小徑」。摩根城裡的房間陰暗無光,混濁的池塘水色墨黑或藍綠,醫生們來去匆匆,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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