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傍晚時分,雨細成了牛毛,但衛來沒有再趕路的意思——埃高的路很差,尤其山地,多懸崖,很多地方都直接禁止夜間通行。

他覺得就地過夜就不賴。

晚餐重點是烤雞。他拿刀子劈了粗細不等的樹枝,粗的搭烤架,細的削成串釺。一系列準備工作做完,天已經全黑了。

橘紅色的火生起來,帶著潮濕的嗆味,針尖似的雨絲密密簇簇往火頭上去,沒挨近就蒸成了水汽——岑今形容說,像撲火的蛾子,都成了煙。

聽著怪凄涼的。

但烤雞是真香,衛來的手法挺好,他自己說,在冰湖過活的時候,頓頓是魚,除了實在不能舉火的時候生吃,其他時候,他都用烤的。烤多了無師自通,自然琢磨出一套技巧。

而這技巧的重中之重在於——

他把烤好的雞翅遞給岑今:「必須有想像力。你現在不能覺得自己在吃一個簡單的雞翅,你要想像著它被紅酒煨過,色澤鮮艷,上頭撒了牛奶漬過的洋蔥粒,還有微融的細鹽。」

然而他的心思都白費了,岑今的想像力從來都不在吃上——風聲、葉聲、殘存的雨滴聲,一點動靜都能惹得她一再回頭。

什麼都看不到,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黑。

每看一次,她就往衛來身邊湊一點,衛來憋著笑,就是不說破。

她忍不住問:「你說……山裡會有老虎嗎?我非洲的同事講過,它們腳下有肉墊,走路的時候不發出聲音,慢慢接近你背後,把你往後那麼一拖……」

說得自己後背發涼,又回頭看了一眼。

衛來說:「別問我啊,這個你是專家——埃高有老虎嗎?老虎獅子應該更多在大草原上吧。」

岑今喃喃:「好像沒有……有埃狼和豺……」

衛來嘆氣,讓她換位置——背靠車,面向他,中間是烤架和篝火。這樣總該沒有背後偷襲的煩惱了。

真心服了她了,她居然能低頭往車底盤下看。

「萬一有什麼東西,從車底爬過來,拽住我的腳往下一拖,速度很快,你想救我都來不及……」

看來除了愛情片,恐怖電影她也看過不少。

衛來說:「直說了吧,你是不是想讓我抱著你?」

岑今說:「你滾蛋,胡說八道。」頓了頓又補充,「但是晚上睡覺,你要抱著我……我最怕那種兩個人一起睡覺,然後其中一個人被叼走了,另一個人都不知道……」

說著,她又打一個寒戰。

車上有帳篷,但是地勢不平,不方便扎帳;而且山地太濕,潮氣重,衛來權衡了一下,還是決定在車上睡。

他用帳篷罩住棕櫚席,以防晚間滲雨,又把帳篷的邊角盡量往車底盤上扎綳,即便有漏口,也至少做出個圈圍的感覺。

然後他吩咐岑今:「我睡前頭,你,去車后座睡。」

岑今眼巴巴地看著他。

衛來說:「看什麼看,我說正經的。做人要獨立點,我不想抱著你睡,壓得我胳膊怪酸的。」

岑今氣得直接就把自己摔進后座,身子蜷起來,臉埋進皮墊,再不看他。

衛來說風涼話:「哎,小姐,你講不講究?你知道那墊子是誰屁股坐過的嗎?臉還埋那麼深……」

這比熱臉蹭冷屁股還悲涼,只能蹭冷屁股坐過的冷墊子。

岑今頭也不抬,伸手摸到一雙編織拖鞋,沒頭沒腦地向著他的方向扔。

衛來伸手撈住,哈哈大笑。

收拾到末了,他撥散火堆,亮紅的火星在黑暗裡上下躥跳。他過去抱起岑今,說:「好了,事做完了,接你回家了。」

岑今賴了一回,終於忍不住笑,任由他抱起來。

衛來倚住車身,抬頭吻她,火星高飄,零碎的光亮一點點飄滅在暗裡。席子邊沿積了好久的一滴雨落下,挾著最後一點橘紅的水光滴入他後頸,順著滾燙脊背一滑到底。

明天,一定要找個有頂有床、有遮有擋的地方。

這一晚睡得很好,只半夜裡醒了一次——他聽到窸窣的動靜,身體的反應比意識快,手裡的槍迅速端起,然後才想起要睜開眼睛。

隔著擋風玻璃,他看到一雙綠幽幽的眼睛。

那是只埃狼,瘦到有些小,尖尖的耳朵聳起,尾巴在屁股後頭輕輕晃著。

它在撥弄早就熄滅的火堆,翻找吃剩的雞骨頭。

衛來吁了口氣,放下槍。和埃狼對視了一會兒之後,他用口型說了句:「吃吧。」

那埃狼好像聽懂了,並不怕他,又低下頭去,不緊不慢地在灰堆里翻弄,齒間偶爾傳來細細的嚙骨聲。

埃狼走的時候,慢慢吞吞,一點一點融進夜色。

衛來低頭看岑今。

她睡得很熟,呼吸輕緩勻長。

小姑娘,如果今晚沒有我,你就要被那麼大的一頭狼給拖走了,你知道嗎?

第二天開拔,一路隨心隨停。小雨季名副其實,有時能短暫迎來日光,但剛翻過一個山頭,又會陷進綿綿細雨里。

兩人換著開車。車子大多在山地蜿蜒前行,這一路只經過了一個大的城鎮。和山地村落的唯一區別,就是城鎮里會有水泥造的房子,也會有零落的兜售小商品的窩棚。

衛來帶岑今喝了一回土製咖啡。

是埃高當地人愛喝的咖啡,在一個木柱子搭起的草窩棚里,四面透風。窩棚里搭了口鍋,用來炒咖啡豆,炒好的豆用搗杵粗粗搗碎,加了水放進火罐里燒沸就好。

器具都很簡陋,盛咖啡的是搪瓷小碗,兩個人一人端了一碗,邊吹涼邊小口地抿。面前的條凳上放著糖碟,好多糖粒撒到泥地上,不少非洲紅螞蟻爬進爬出,艱難地把糖粒背走。

岑今喝了兩口,來了玩心,拿勺柄在一隻螞蟻前頭畫溝壑,截斷人家去路。

衛來看到了,皺眉:「你就不能讓螞蟻過點好日子?」

岑今直接在螞蟻身邊畫圈:「不行。」

四面受困,可憐螞蟻搞不清發生了什麼,細細的小腿在地上拚命地撓。

衛來說:「遇到狼就腿軟,看到螞蟻就欺負人家,我就見不得你這樣欺軟怕硬的。」

他撿了根樹枝,伸過去供螞蟻攀附。可憐螞蟻剛爬上去,岑今就拿勺柄敲樹枝。

於是螞蟻又摔下去。

衛來再救。

螞蟻再摔。

在衛來看來,反正岑今喜歡,逗她陪她,也不費勁。

在岑今看來,反正閑著無聊,有人陪逗,那就繼續玩唄。

在小販看來,反正咖啡錢也付了,就是客人沒喝兩口咖啡,只顧鼓搗螞蟻了,怪浪費的,他不是很欣賞。

在螞蟻看來——

媽的討生活容易嗎?老子是工蟻,負責找食物,連生殖能力都沒有,你們這種把自己的恩愛建築在螞蟻痛苦上的人能滾、滾、滾嗎?

進入賽門山地的時候是傍晚。這裡剛下過一場雨,正迎來落日前最後一抹水意淋漓的金色燦烈。

從高原上層層拔起、犬牙交錯的大懸崖正籠在這行將褪去的日光里,崖身因著凹凸不平而明暗不定,乍看上去,像杳無人煙的斗獸場遺迹。

而體感也從涼變成了冷。岑今在副駕上縮成一團,兩層披紗裹在身上也形同虛設。衛來翻出帳篷的地布給她圍上,地布因為防水、不透風,裹上了反而比一件厚外套還管用。

大概是近米恩國家公園的關係,路上遇到的行人漸多。這裡的主要運力是驢,馱米袋、柴火、包裹。衛來停車,向趕驢人問路。這兒好過蘇丹,英語勉強算是通用,簡單交流基本沒什麼障礙。

打聽了才知道,這一地帶前一陣子發生過軍事衝突,米恩國家公園已經不對外國人開放了。但因為管理混亂、保護力量不足,很多村民私自進入公園居住,裡頭現在甚至有村莊、通道和簡易宿營地。

衛來哭笑不得:「那現在到底是能進還是不能進呢?」

那人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末了建議他往前再開一陣,先在共達鎮住下。那是距離米恩最近的一個大鎮子,算是中轉站和這一帶的中心,不少外國遊客來了,都會在鎮上停留。想打聽消息,那裡更合適些。

謝天謝地,前路居然還有個大鎮子、中轉站、中心。

開了沒多久就到了,和他想像中的「大」有點差別,但衛來已經可以接受。這裡雖然不大,但確實可以稱得上熱鬧,街面上一眼掃過去,也有大幾十號人。有幾頭馱貨的驢站在街邊休息,偶爾尾巴旁甩,胯間送下來幾粒表面光的驢糞蛋。

目光上溜,有幾處店面上居然有燈牌和拉出的電線,雖然上面有髒的灰跡,但是太給人希望了——有電線就可能有電,有電就可能通水,有電器,有伴隨電器而來的一切方便……

衛來轉頭看岑今:「住這兒?」

鎮上只有一家旅館,規模不小,臨街帶了個餐館,據說入夜後就會改成酒吧。入口在邊側,裡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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