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來醒得很早,一半是因為今天會見到海盜——這些人多次佔據世界媒體的頭條,但很難得見。
眾多西方記者為了獵奇聞風而至,卻因為索馬利亞局勢太過危險,只能悻悻停留在鄰國肯亞觀望,然後喊出高價購買海盜故事。
這甚至催生了又一新興產業:很多肯亞騙子穿著破衣爛衫打扮成海盜,找那些記者領取酬金,大肆宣講自己驚濤駭浪的海上生活,如何血腥暴力、殘忍無情——而實際上,其中有些人連海都沒見過。
另一半是因為……
得趕在村民起床之前,把羊給放了,不然說不清楚——誰會相信他捆羊不是為了宰來吃肉?
這羊半趴半吊著,居然也能睡著,鬆綁的時候醒了,眼睛睜得十分迷茫。
山羊生就一張老成滄桑的臉,衛來越看越氣,伸手把它腦袋推了個歪:「滾,別讓我再看見你,你最好把昨晚的事給忘掉,不然我宰了你。」
大概是因為捆了一夜,前腳發僵站不起來,山羊在地上趴了好一會兒才起身走開,步子邁得一板一眼,兩爿屁股肉一聳一動,尾巴還擺了一下。
如何能忘啊,專家研究發現,哺乳動物的記憶力都很好。羊也一樣,不但能辨認出人類的面孔,有些記憶的維持,甚至能保持兩年之久。
它會經常回憶起這個感情激越、春風沉醉的晚上的。
媽的,被綁了一夜。
岑今也沒有再睡多久。
雖然之前她總是漫不經心地說「又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一條船」,但事到臨頭,還是沒法等閑視之——畢竟是世界上最大的油輪、迄今為止開出的最高贖金,以及被各國媒體渲染成「最危險」的海盜。
洗漱完了,吃了些乾糧,她進帳篷換裝。
衛來用摺疊柄的鈦碗燒水,手裡擼了條速溶咖啡。等水開得差不多了,他便撕了口全部倒進去,拿勺子攪了攪,然後端到一邊放涼。
近乎原始的村子,永遠抹不去腥咸和羊臊味的地方,忽然裊裊升起咖啡的味道,這讓他覺得刺激又浪漫。
岑今出來了,到腳踝的淺色牛仔褲、半袖的白T恤,相比前幾天,穿得略保守。看來她也知道在海盜面前收斂性別——真奇怪她起初帶了足足五套晚禮服,是準備在哪兒穿?
她指了指衛來身邊開口的行李包:「船上該有的都會有,東西我們可以少帶,備三五天換洗的就行。行李都放我包里好了,你的包就不用帶了,放車裡吧。」
桑托斯之前說過,村裡沒人偷東西,所以不需要門,也不需要鎖。丟東西的事發生過,極偶爾的一兩次,都是羊造的孽。
岑今在地上坐下,取出那支金色方管,旋開。
管身明亮泛金,可以當鏡子用,膏體軟得沒了形,她拿指腹抹了點顏色,輕輕抹在嘴唇上。
衛來看得出神。
初見她的時候,就覺得她像明度很高的黑白照,唇紅和鎖骨旁的硃砂,是有人拿手指蘸了朱紅,給照片上的色。
硃砂?
他留意去看,她真的還戴著那條墜石榴石的鎖骨鏈,這麼久了,行程幾變,裝束幾變,兩人的關係都翻天覆地,唯獨這條項鏈,她從來沒取過。
一定有特殊的意義,誰送她的?
岑今感覺到了,當鏡子用的那截方管一傾,淺金色鏡面折著陽光正對著他的眼睛:「看什麼?」
衛來沒避開,直直迎上:「口紅顏色很好看。」
很適合她,是酒紅色,不那麼厚重,襯得她皮膚瓷白。
衛來覺得這顏色本身就很性感,有紅色的火熱和黑色的壓抑,自由放縱又保守克制。
岑今說:「我其他的口紅顏色更漂亮,結果被人從箱子里扔出去了。」
衛來糾正她:「那叫有禮貌地拿出、小心放置在一旁,不叫扔。」
咖啡涼得差不多了,沒多餘的盛具,他抽了張白色防油紙捲成圓錐形,錐尖處折了個彎角防速漏,然後把咖啡倒進去,遞給岑今。
剩下的,自己就直接拿碗喝吧,不講究。
她接過去,很快喝完,又遞迴給他。
衛來本來準備隨手一扔——防油紙就這好處,可降解,短時間內耐高溫高濕,可以折來當杯子、碗、碟子,實用又不佔分量。
他心裡忽然一動。
他輕挪了一下折杯——杯口外沿有個淺酒紅的唇印,清晰到能辨出細細的唇紋。
岑今沒看他,她在補妝。
衛來把紙杯輕擱在行李包耷拉的把手上,紙杯站不穩,搖搖欲墜,再加上有時會有風,某個瞬間,它忽然栽進行李包拉開的寬縫裡去了。
自己掉進去的,不賴我。
他看向岑今:「能問個問題嗎?」
「你有不問問題的時候嗎?」
「這不能怪我,是你要我每天都寫對你的看法的——問清楚點,寫得也實在點。」
「那你寫了嗎?」
還在醞釀。
「……反正交貨的時候不會缺斤短兩就是了。」
「又要問什麼?」
「那個,」衛來指向她的頸間,「那根項鏈背後,是不是有故事?」
岑今停下手裡的動作。
太陽出來了,有光照在她手裡金色的方管上,一片炫目的亮——以至於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是,但我不會告訴你。」
沒關係,衛來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耐心。每一個問題,都一定對應一個答案,合適的時候自然浮現;不當的時機,下再多香餌,也釣不上來魚。
「那換個問題,是男人送的嗎?」
「不是,我自己買的。」
他說:「哦——」
調子拖長,心裡忽然輕鬆。
他站起身走到車邊,摸了盒煙出來,抽了一根點上——可可樹給備的,大概是蘇丹最廉價的煙,包裝簡陋,煙氣特別重。
但他不在乎,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眼前結起煙幕。
不是男人送的就好。
雖然到底好在哪兒,他自己也說不清——談判一結束,他也得麻利地滾蛋不是嗎?
煙幕在散,散出土道盡頭走過來的兩個人。
衛來微微眯起眼睛。
兩個人都瘦高,黑人,穿敞懷的花襯衫、黑色大褲衩,用白T恤包著頭。其中一個人戴了墨鏡,另一個人……
扛槍。
AK系,突擊步槍,槍身油亮發黑,槍口隨著他的走動幅度很小地一上一下。衛來的脊背下意識挺起,喉結不易察覺地滾了一下。
這小漁村的氣氛也變了。
本該是吵吵鬧鬧的早上,就像昨天,炊煙四起,孩子們去給小山羊洗澡,漁民忙著綴補拉壞的漁網。
但現在,村道上只剩下茫然遛彎的羊。
每間棚屋裡都有人,每個人都不出來。恐懼的眼睛亮在棚屋的縫隙後頭,目光偶爾和對面人的在空地上相碰,被大太陽曬蒸著發抖。
昨天,他和桑托斯談起過海盜。
桑托斯說:「海盜,我們知道的,沿海的村子都知道。
「索馬利亞海盜名氣大一點,不過離我們很遠,不會到這裡來。再說了,小漁村有什麼好搶的。
「我們出海的時候,遇到過一兩次。凶的時候他們搶船,不凶的時候只把貨搶走……
「最怕他們帶著槍闖進村子來,好在很多年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了……」
那兩人走得更近了,來意明顯,目標明確——只有這棚屋外頭停了輛麵包車,站了個外來人。
他們要找的,就是外來人。
衛來低聲叫她:「岑今?」
不用他提醒,她已經站在他身後了,說:「他們……來了啊。」
那兩個人在幾米開外停住。
衛來能感覺到自己沒什麼存在感——那兩個人都只盯著岑今看,面色怪異,上上下下地打量,很不友好,然後開口:「她是來談判的?」
聲音也很生硬。
衛來代答:「是。」
「那走。」
真是沒一句廢話,衛來失笑:「我們東西還沒收好。」
「那趕快收。」
海盜都這麼言簡意賅嗎?還是因為英語不好,所以盡量少說?
衛來做最後的整理,翻出裝備包,裡頭有可可樹給他備的武器——手槍是沙漠之鷹,在人家的AK面前,簡直是小打小鬧的玩意兒……
他剛掂起了準備別進腰後,耳畔忽然響起開槍栓的聲音。扛槍的那個平端槍身,槍口幾乎堵到他耳邊,吼:「不準帶槍!」
衛來說:「嗨,嗨,冷靜。」
他食指鉤住槍,慢慢舉起雙手做投降狀,然後站直身子,轉身,先看岑今,說:「你站我背後。」
岑今站過來,那個端槍的似乎很緊張,眼神兇悍,槍口緊緊抵住他肋間。
衛來看著他,態度溫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