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早,有魚腥味在鼻端飄。

不應該是在做魚,因為有海氣、腥氣,還有絮絮的說話聲。衛來睜開眼睛,天還沒有大亮,像灰白色的布一樣掖著地界邊角,再過一兩個小時,陽光送進來,馬上又該干悶燥熱了。

轉頭看,岑今還在睡。

衛來起身,納悶地循聲走到樓板邊沿。院子里停了一輛皮卡,後斗鋪著厚的塑料布,裡頭雜堆著無數的魚,鎮著好幾塊大冰塊。

車主盤腿坐在車頭,手裡託了個鐵盤子,正捏著麵包蘸醬黃色的豆泥吃。可可樹站在邊上跟他說著什麼,肩上扛了個……

游泳圈?

也不像,上頭怎麼有密密麻麻的白色尖牙呢?

衛來蹲下身子,向著下頭嘬了記口哨。

可可樹抬頭,看到他時眼睛一亮,雙手扛舉著那個「游泳圈」過頭頂:「衛!看!看!」

看什麼看!到底什麼玩意兒?

他好奇心起,摁住樓板,一個躍身站到欄杆上,又是一個下撤,手在欄杆上借了力,直接跳了下去。

那個車主嘴巴大張,半天才說:「Wow……」

然後朝他豎起大拇指。

衛來也笑,細看可可樹扛的玩意兒,伸手試了一下,面色略變。

硬的牙床骨,鋒利的呈臼齒狀的排牙,前部細尖,後頭扁平,指腹在尖齒上磨了下,皮都起了毛尖。

可可樹興奮得滿臉放光:「我一直請人幫忙……等好久了,蘇丹港有海貨送來,順道幫我帶的,鯊魚嘴,真傢伙!」

蘇丹港的漁民有時捕到鯊魚,會把牙床連帶利齒完整地切割下來,風乾,拿回去當掛件。

衛來接過來,頭鑽進去比了比大小,這條鯊魚應該還小,大的鯊魚嘴可以躺得下一個人——但即便小,把他「兩斷」也綽綽有餘。

「你要這個幹嗎?」

「回去裝在我車頭,鯊魚嘴!這可比三菱的鯊魚嘴車頭炫多了。」

「綁你車頭……突突車?」

可可樹氣結:「我自己在家買的車!越野車!你不是知道嗎?」

衛來是知道,但是——

你他媽也知道自己買車要買好的,接老子就弄了輛三輪!

車主吃完飯,又卸了點海貨給旅館,這才開車離開。可可樹扛著鯊魚嘴不肯撒手——也就是欺負人家只剩嘴,去抱個活的試試看?

看看四周沒人,衛來蹲下來,聲音隨之壓低:「麋鹿那兒有消息嗎?」

這是要進入正題。

可可樹把鯊魚嘴挨牆靠立,也過來,在他對面蹲下。

這是比較安全的交談方式,雙方對蹲,低位,容易隱蔽。兩人合作,視角可以掃三百六十度,有什麼風吹草動,方便互相提醒,而且交談的聲音往下走、內包,被人聽去的可能性小。

「在公海談判錯不了,你們得往東走,穿過沙漠,到海岸。但熱鬧的港口,海盜一定不會去。聽意思,他們會指定個荒僻的漁村,在那裡,快艇接上你們,進公海之後,上談判的大船。」

「我怎麼過去?」

「想不引人注意的話,可以坐大巴車,或者開麵包車、皮卡,這種車常跑沙漠線。」

衛來鬆了口氣。

幸虧他沒說:衛,你把那輛突突車開過去吧。

「我可以幫你搞到車,你列個表給我,可能要用到什麼,槍、望遠鏡、藥劑、急救包……我今天之內給你備齊。不過你這一路好像挺順?大幾千里,就這麼平安過來了。」

對比之前那些險象環生的保鏢經歷,這一趟確實風平浪靜得有點異樣。

錢賺得太輕鬆,也會讓人心頭髮毛。

衛來說:「有兩個可能。

「第一,那些威脅她的人,真的就只是威脅她,她只要離開赫爾辛基就安全了。」

他琢磨過,哪怕真的是了不得的惡勢力要動她,最多在赫爾辛基動手,不可能關山萬里追著她跑。畢竟寫個社論,只是太歲頭上動土的矛盾,又不是掘人祖墳。

「第二,對方來真的。我們更改了路線,臨時甩脫了他們,所以目前都還平安。可是越接近談判地點,就會越危險,因為對方很清楚地知道她要跟海盜見面,會守在終點坐等。」

但這樣的話,問題又來了:能從沙特人和海盜那裡兩頭搞消息,對方是什麼人呢?

這可不是普通的阿貓阿狗辦得到的。

可可樹忽然抬了抬下巴,努嘴向他示意高處。

回頭看,是岑今,手臂橫過胸前,摁住裹裙的側邊,站在房頂邊緣。

衛來笑起來。

他站起身,大步走過去,在樓下仰起頭。太陽出來點了,有些刺眼。

「岑小姐,是想下來嗎?」

岑今點頭。

衛來微微眯起眼睛,伸長手臂,食指比了個「1」。

「100歐,不談價。」

岑今盯著他看,衛來一挑眉,目光里不無挑釁——有本事你別下來啊。

正得意著,忽然被人大力搡開,他猝不及防,險些栽了個跟頭。

就聽可可樹大叫:「岑小姐,我,50歐!」

他媽的,不是說要相互信任嗎?

永遠不能相信八歲前沒穿過內褲的人!做人缺少最基本的廉恥心。

衛來氣得牙痒痒。

可可樹仰著臉咧嘴笑,笑著笑著,臉忽然垮下來。然後,他悻悻地走到衛來身邊,說:「她不要我。」

是嗎?衛來覺得意外,剎那間全身舒爽。

同行以來,除了舉報那條黑船,她就數這件事做得最漂亮了。

抬頭看,她還站在當地,等得百無聊賴,對視幾秒之後,沖他眨了下眼睛。

他決定不收錢了。

可可樹有情緒了:「我不喜歡這個岑小姐。」

衛來回答:「你本來也不該喜歡她……喜歡你老婆才是正經。」

午飯過後,麋鹿給衛來打了個電話,劈頭一句:「我在機場呢,終於把沙特人送走了。」

機場?

斯德哥爾摩機場?土耳其機場?有那麼一瞬間,衛來幾乎以為麋鹿也在走他的路線。

然後才反應過來,是沙特人離開赫爾辛基了。

「虎鯊那頭說了,接下來會直接跟你們聯繫。沙特人既然已經派了岑小姐做代表,就別再摻和進來了,回去等消息就是。」

「你的意思是,我就待在喀土穆,等海盜聯繫我?」

「不是,你們往東北走,穿過努比亞沙漠到海岸,海盜的快艇會去接你們。具體地點,他們中途會跟你聯繫——西邊很窮,基建不好,我已經跟可可樹說了,讓他幫你搞一部軍用衛星電話,你不用擔心通訊。」

衛來覺得沒問題:「我跟岑小姐講一聲,明天出發。」

麋鹿祝福他:「衛,盡情享受在喀土穆的時光!那是蘇丹最好的城市!還有,跟岑小姐搞好關係,努比亞沙漠每平方公里只有零點幾個人,她要是不理你,你都找不到人說話。」

衛來說:「那這一路,我盡量少向她收錢。」

掛了電話,衛來列了張物品單子,交給可可樹之前先去找岑今,看她有什麼加的。

她接過來仔細看,指尖一行行比著,有時低念出聲:「太陽鏡,有;頭巾,有;葯,有……」

電力還沒恢複,她在屋裡灑了涼水,但並不濟事,皮膚透著紅,額上津津的汗,有一滴忽然順著鼻樑下滑,掠掛到鼻尖,透明、微顫,有些滑稽。

她頭也沒抬,拿手背抹了。

衛來順手拿起邊上的雜誌,給兩人扇風。

岑今抬頭。

「飲用水要加多,至少一倍。蘇丹二十多個州,只有兩個州的水能達到國際飲用水標準,其他很多地方,用水都是從水窪里取的,我們不能喝。還要帶一些電子防護套,從四月開始,這裡多沙暴,沙子很細,進了器材的話很麻煩。」

「就這麼多?」

「嗯。」

挺好,都是他沒想到的,衛來接過單子。

樓下隱約傳來可可樹的聲音,好像又在跟老闆顯擺他的鯊魚嘴。衛來把單子對摺,掀起兩個角,折向中間。

他摺紙飛機。

最標準的摺紙程序,就是機翼多折了一道,比普通飛機瘦。

然後他拿起來,左右端詳,問她:「知道怎麼樣讓飛機飛得遠嗎?」

「你三歲?」

衛來說:「你這人,活得一點幽默感都沒有。」

他朝機頭呵了口氣,然後平端,向著門,眯起一隻眼睛,瞄準。

紙飛機飛了出去,很穩,飛過門框,飛過欄杆。

衛來吼:「可可樹!」

兩分鐘之後,廊道里傳來腳步聲,可可樹探頭進來,興奮又鬼祟,手裡拿著拆了的飛機紙。

「就這麼多?」

「嗯。」

「沒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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