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了甲板,空氣滯悶,供船員休息的房間有五六個,空間都逼仄,像老式火車帶推拉門的小隔間。

船員專門給他們勻出一間,開門進去,兩邊是上下鋪的單板床位,中間的過道窄得連轉身都困難。

行李放到上鋪,衛來和岑今各自坐了相對的下鋪,一時間無話可說。半夜裡因為突發變故而建立起來的一點熟稔,似乎隨著日出天明散得一乾二淨。

大概是因為受傷,身心疲憊,岑今拉上帽子,這次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倒頭又睡。

衛來把鋪位上的被子和枕頭摞起來當墊背,靠倚著百無聊賴。他希望自己不要睡著,偷渡船之後,還從來沒在船上睡過覺——他覺得如果睡著了,一定會做不怎麼愉悅的夢。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皮漸漸下沉,怕什麼來什麼,他又回到那艘偷渡船昏暗的艙里了。

空氣混濁,體味、屎尿味、嘔吐的酸味和餿霉味在封閉的空間里混合、發酵。艙板上、角落裡,橫七豎八的人,蓬頭垢面、奄奄一息。黑暗裡分不清男人女人,災難面前,沒有性別。

他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撐著柴一樣的細胳膊,爬起身問旁邊的父親:「為什麼要離開家啊?」

事前一點端倪都沒有,他是被父親直接從小學課堂接走上的船,書包里還有課本,《語文》《算術》《思想品德》。

父親沒有回答,也從來沒有回答。

他至今都沒搞明白——很多人遠離家鄉,就好像在遠方能找到清晰的生活和方向,其實只是換一個地方迷茫。

船身左右側晃,航程長得似乎永無盡頭。

衛來睜開眼睛,一時間有點恍惚,耳側有極輕微的沙沙聲,手臂一撐想坐起來,忽然聽到岑今說話:「別動。」

她不知什麼時候醒的,盤腿坐在對面的鋪上,低著頭正在畫畫。

拿他當模特?

衛來覺得配合一下未嘗不可,因為昨晚的事,他對她生出不少好感。他保持剛醒時的姿勢,同時發覺自己的睡姿並不那麼雅觀:一隻胳膊墊在腦後,頭歪著,一條腿搭到床下,另一條伸在床外。

他努力安慰自己:也許這樣會顯得身材很好,四肢修長。

沒當過畫畫的模特,要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勢嗎?多久?至少半個小時吧,要不要聊點什麼?就這麼不吭聲很悶啊。

額頭上、小腿肚、耳朵後、胯下,開始莫名其妙發癢。

不過這個角度方便看岑今。她沒有表情,鉛筆的頂端高過紙的邊,沙沙移動,脖頸上掠著微光。

她還戴同一條項鏈。

這項鏈應該有特殊意義,誰送她的?姜珉?

衛來皺起眉頭:她不帶感情地去聽姜珉的講座,在他的襯衫上燒洞,還說是在「了斷」。

他忍不住開口:「可以問你個私人問題嗎?」

「問。」

「你和姜珉,是什麼樣的感情?」

她晃動著的筆端不易察覺地停了一下,然後一切如常:「普通的男女感情。」

「普通的……是什麼樣的?」

「沒災沒禍就和氣相處,大難臨頭就各自飛。」

哦。

衛來腦海里浮現出廣袤的一大片林子,無數的鳥撲棱著翅膀,飛得天南地北雜亂無章。

很合理,這時代男人女人都躁動,沒有大難臨頭都懷揣一顆各自分飛的心。

「他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否則你背叛在先,哪兒來的臉去燒人家的衣服?

「也沒什麼……他多嘴,說了我不愛聽的話。」

衛來很遺憾,分手後還絮叨個不停並不犯法,但也稱不上美德:「他到處宣揚你……背叛他?」

「也沒有。結婚的時候,他說,經歷了前度給的劫難,感謝上帝沒讓他為了錯的人死掉。」

她抬起眼皮,目光從畫紙鋒利的邊緣上漫過來,一字一頓:「他說我是『劫難』。」

你本來就是他的劫難啊。

人一讀書人,經歷過的最大坎坷可能就是沒拿到全額獎學金,為了你的背叛吞葯自殺,差點兒送上一條命,再也不能保護地球……不對,保護人類。

你還不準人家說你是他的劫難?

衛來忍住了,沒有為姜珉分辯。很顯然,岑今可以去救黑船上素不相識的人,也可以心胸狹窄——他怕哪天自己的衣服也被她燒兩個洞。

墊在腦後的胳膊開始發麻,衛來不耐煩:「畫好了嗎?」

她收尾,簽日期:「畫著玩的,不打算留,要看嗎?」

畫紙遞過來,衛來的目光落到紙面的剎那,整個人噌地坐了起來。

鉛筆、素描風,幾隻憨態可掬的小豬,一頭領跑,另幾頭跟隨。

衛來捏著紙邊,這要是鋁製啤酒罐,老早就被捏癟了。

媽的,不是畫我嗎?

他忍住了沒問,因為大致能預計她的回答:我只是讓你別動,沒說畫你啊。

於是他盡量剋制而友好地笑了一下:「怎麼會想到畫這個?」

「過冷藏庫的時候,看到艙門上的肉豬標誌,就畫了。」

衛來把畫紙遞過去:「其實我偶爾也畫兩筆,不過不是這種素描風的。」

岑今接過來,懶得起身,伸長手臂把筆和畫紙反送到上鋪空的地方,語氣中是明顯的敷衍:「那有空切磋。」

看看時間,行程只走了一半。

只能盡量打發:吃海員餐、上洗手間、借速溶咖啡沖泡、看過期的報紙、繼續睡覺。

終於等到船員過來敲門——進港了。

上到甲板,就該呼吸到斯德哥爾摩的空氣了,岑今有一種終於熬過航程的如釋重負。她起身理包,把攤放的畫紙捲起。

卷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對,她又慢慢攤開。

她的那張畫上,被人添了幾筆。

——其實我偶爾也畫兩筆,不過不是這種素描風的。

真誠實,他的風格是寥寥幾筆,但能抓住人的神韻。他畫的明顯是她。

她騎在領頭的豬身上。

豬鼻子兩側延伸出韁繩,像馬韁。

她一手狠攥韁繩,另一隻手臂高高舉起,像是振臂一呼。

後頭緊隨肉豬三頭。

衛來一手拎一個包,一個用力,兩個行李包都拽上肩頭:「走啊。」

沒事人一樣。

岑今抬起臉看他,手上並不停,將那張畫紙對摺,食指和拇指指甲從摺痕的紙頭開始,一碾到底。

再對摺,再碾,指甲刮擦紙張的聲音響在狹小的空間里,有一股不祥的意味。

衛來盯著她指甲看,覺得她可能會上來撓他。

終於折完了,方方正正,她塞進外套的衣兜,說:「走。」

上了甲板,眼前豁然開朗。

時近傍晚,同是四月,同樣依臨波羅的海,赫爾辛基陰潮未去,這裡晴好到水光瀲灧——這算是尤為反常,一般情況下,斯德哥爾摩和赫爾辛基是難兄難弟,你陰我冷,你雨我雪,誰也好不過誰。

下了船,出港,沿岸走了一會兒,看到一艘掛萬國旗的中世紀多桅三角帆船,船身狹長,船首高高翹起,像長長的獸角。

咖啡的味道和小提琴聲隱約傳來,這是個開在帆船上的咖啡館。

衛來招呼岑今:「休息一下,喝點東西。」

這不是他的真正用意:這邊的船到港,調度會收到消息,塔皮歐會通知麋鹿「船票」已經兌現——如果沙特人那頭有新的進展,麋鹿是時候要打給他了。

岑今沒異議。衛來覺得,她除了偶爾自行其是,大部分時間其實還挺省心,要麼睡覺,要麼悶頭跟著他走。

兩人坐到室外,近船頭的位置,有個金色頭髮的帥哥在拉尼古赫巴琴,形狀像只奇怪的木鞋,聲音倒是悠悠揚揚,伴著風拂動高處的萬國旗。

咖啡、沙拉和三明治送上來的時候,麋鹿的電話也如預期而至。

「衛,虎鯊那裡有消息了。」

衛來不動聲色,伸手從沙拉里拈了顆小土豆送進嘴裡:「怎麼說?」

「他們只給大方向,一步步牽你過去,具體地點還是不說——只說在紅海見面,公海。」

衛來皺眉頭,他對地理沒太多概念:「紅海,是不是很狹長的那個海?」

沿邊好像有很多國家。

「就是那個。我們商議過了,你帶岑小姐去機場,在5號航站樓遊客中心門口,有人會給你送機票,今晚飛。」

真是馬不停蹄,衛來苦笑著搓了一下臉。

「飛哪裡?」

「蘇丹首都,喀土穆。很長的行程,沒有直飛的條件,需要轉機。」

衛來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一字一頓道:「你他媽逗我呢?你以為我不知道蘇丹在打仗?」

岑今聽到了。

她低聲糾正衛來:「確切地說,是局部武裝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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