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說好了要到埃琳的酒吧喝兩杯的,把衛來送到公寓,麋鹿忽然變成了住家男人、好好先生,說:「不能太晚回去,我們伊芙會擔心的。」

已經半夜了好不好?

酒吧人不多,進入了後半夜的死氣沉沉,一根煙一杯酒就可以挨到天明。衛來懶得上樓,跟埃琳打了招呼,熟門熟路地躺倒在角落的長條沙發上。

埃琳拿了毯子給他,又把計算器和賬本一併帶過來,坐在一邊慢慢理賬,默念著加減數字,偶爾念出聲。

這是最溫暖的時光,四平八穩地躺著,有覺可睡,埃琳像持家的妹妹,為了生計勞碌。

衛來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你那個女朋友呢?上次看見,是保加利亞人?個子小小,笑起來像哭。」

「她回國了,說這裡找不到工作,然後就不再聯繫了。」

「難過嗎?」

埃琳想了想:「也不是很難過。」

「那就好。」

「最近我要回一趟德國,我姐姐薩賓娜要結婚了。媽媽也說很久沒見我了。」

「回家很好。」

他雙目輕合,話說得像在嘆息。埃琳猶豫了一下:「衛,你還記得你家嗎?」

她知道衛來的故事:他的父親帶著年幼的他登上蛇頭的偷渡船,在海上漂了很久,船上熱病蔓延,偷渡客死了三分之一,他活到了登陸,然後被父親給賣了。

「不記得了。」

「那你想家嗎?」

「家不想你,你為什麼要想家?」

埃琳不再說話了。她輕摁計算器的數字鍵,三月的賬結清了,不好不壞,像生命中大多數平淡的日子。

四月值得期待嗎?四月的溫度會略微上升,積雪和冰層會由南向北慢慢融化。四月有啤酒節,還有戴帽節……

衛來做了個夢。

夢見風浪中顛簸的偷渡船,渾身散發著臭氣的偷渡客在嘔吐,甲板上掀開小小的口子,亮光透進來,罩定一具軟塌塌、正被人拖出去的屍體。蛇頭在甲板上跺腳,暴躁地大叫:「扔到海里!他的身上全是病菌,會傳染的!」

不應該在臨睡前跟埃琳談起這個話題的。

不過,這條船,總會在某些時候鑽進他的夢裡。聽人說,生命里放得下的代表過去,放不下的就是命運,衛來覺得,這條船可能就是他的命運。

哪怕活到八十歲,這條船還會在他的夢裡被風浪擊打,泊不到岸。

登上甲板,船員呼喝著使力,把那具屍體拋進海里,俯身去看,黑色的水面上綻開白色的大花。

而船頭,岑今安坐在高腳凳上,面前支著畫架,長長的裙裾被海風掀得獵獵作響。

衛來奇怪:「你在畫什麼?」

岑今回頭,剎那間地動山搖。

不是地動山搖,是埃琳在晃他。天亮了,不遠處一張桌子的煙灰缸里,還有垂死的煙氣一絲一縷。埃琳指指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正執拗地一下下閃著綠光。

衛來睡眼惺忪,打著呵欠接起。

「喂?」

「衛!你通過了!他們選了你!」

「什麼?」

衛來坐起身,伸手去捏眉心。人在剛醒的時候,現實和夢境一樣虛無,埃琳倒騰咖啡機去了,機器嗡嗡的轉旋聲傳來。

「我說的是沙特人,他們打電話通知我了,最終定的是你。」

衛來想起來了,眼前掠過岑今被海風掀起的裙角——她在船頭畫什麼?

「沙特人不可能選我。」

「是的,我聽說沙特人不同意,但岑小姐不理會。衛,我想這就像結婚,父母再怎麼反對,和你睡一張床的是那個女人,她決定一切。」

這是什麼狗屁比喻?

麋鹿報了一個他很難拒絕的價格,然後試探地問:「衛,你會接單嗎?如果你不想接,我會回絕的。」

其實他喉底壓著一萬句:求你了,答應下來,說你願意!

衛來頓了一會兒。

她不是說,保鏢頂個屁用嗎?

但是在那之後,她喊住他,說了一些話。說話的時候,她站在那裡,像一幅黑白分明的畫。

埃琳走過來,放下一杯打好的咖啡,衛來端起來,一口喝了個乾淨,然後說:「我有條件。」

麋鹿幾乎是屏住呼吸聽他講。

「我只盡保鏢的職責,不是她的聽差。她對我客氣,我也客氣;她要是無禮,也別怪我給她難看。」

麋鹿說:「那是當然的,又不是奴隸社會。她出了錢,你出了力,等價交換,她要尊重你的付出,你要尊重她的錢,這是規矩。」

似乎該說的都說完了,但麋鹿沒掛,清了清嗓子之後斟酌著詞句開口:「岑小姐還提了個要求……」

就知道沒那麼簡單的事。

「她說,這段日子裡,希望你每天……都寫一些……對她的看法……」

衛來花了好一會兒去消化這句話。

他覺得滑稽:「岑小姐覺得去跟索馬利亞海盜談判特別有歷史意義的話,可以找個紀錄片團隊跟拍,或者找個傳記作家一路陪同。我想,這應該不是保鏢的分內事吧?」

「沒那麼複雜!衛,我確認過了,一句話都可以,比如:她很煩、她的妝不好看、我和她合不來。」

這也行?

麋鹿絮絮叨叨:「一句話嘛,很容易。想不想寫長都隨便你。衛,事實上,保鏢跟超模一樣,吃的都是青春飯,你也應該考慮以後的轉型,說不定你經由這次,發現自己其實很有寫作天賦……」

代理人麋鹿,永遠這麼激情蓬勃,隨時隨地給人點燃夢想。

掛了電話,埃琳過來收咖啡杯,好奇地問:「這次的客戶是什麼人?」

衛來說:「好像是只瓢蟲。」

「哈?」

「要寫瓢蟲生活觀察日記。」

埃琳居然一下子就接受了,還反過來勸他:「有錢人是這樣的,如果我有錢,我也會雇你保護我的水母,能寫日記最好,我也想知道我不在的時候,它們都幹了些什麼。」

能幹些什麼呢?那麼小的水母缸,一成不變的擺放位置。

衛來看向缸中浮游的那兩隻呈半透明狀的海月水母。

不過也說不定,也許它倆正在討論:出去之後,怎麼去亞丁灣劫艘船來玩。

當天稍晚一點,麋鹿帶衛來去跟白袍簽約。

白袍住市內的坎拉普豪華酒店,那是幢十九世紀的東歐風格建築,設施、配備、安保均屬一流,但偏偏就在這裡出了差錯。

兩位白袍外出用餐歸來,驚訝地發現房門半開,推門進去,滿室狼藉。

失竊了。

衛來他們到的時候,那個年輕的白袍賽德正大聲向客房負責人呵斥著什麼,警察還在來的路上。老成些的那個白袍叫亞努斯,皺著眉頭站在房間中央,似乎想收拾,又怕破壞了現場。

麋鹿展現對合作方的關心:「亞努斯先生,丟了什麼貴重的東西嗎?」

「一些錢,兩千多歐,零用的。房間里沒放什麼貴重的東西。」

這頭,客房負責人額上滲出細汗,一直向賽德道歉:「我們也很驚訝,有人破譯了客房門禁系統,避開了報警器和監控……萬幸沒有大的損失,酒店會盡一切努力配合警方……」

麋鹿在邊上壓低聲音道:「這些白袍,你懂的,恨不得把『我有錢』寫在額頭上,太容易被賊盯上了。」

衛來走進房間,櫃門、抽屜都大開,行李箱歪倒一旁,衣物被翻得亂七八糟,有不少文件紙散落地上,有一張背面還有個鞋印。

歐碼43到44,男人的鞋,最常見的鞋紋,沒什麼追查價值。

衛來半蹲下,伸手去撿文件,亞努斯提醒他:「別動!警察到來之前最好維持原樣。」

但衛來還是撿起來,是待簽的保鏢合約中的一頁。

「你們這趟來,隨身帶了很多貴重物品嗎?」

亞努斯搖頭,他們為船東工作,是來辦事的。

衛來又撿起幾張,除了合約外,還有行程計畫,是給他和岑今擬定的,赫爾辛基飛肯亞首都內羅畢,直入東非。

衛來站起身:「能借一步說話嗎?」

借的地方是洗手間,衛來關好門,四下快速查看了一回,還好,這裡全大理石裝修,電源都內置,沒地方藏竊聽器。

這架勢……亞努斯有點莫名。

衛來說:「我的推斷不一定對,但對不對不是關鍵。

「坎拉普酒店曾被評為世界前100,入住的有商界大鱷、政界要人、明星、名流,沙特人在其中還真不顯眼。如果是那種只為錢的賊,偷他們比偷你們合算。

「酒店安保不差,樓上樓下要過幾重關,能破譯門禁系統避開報警器的人,會是只為了兩千多歐?這點錢,還不值得費這個事。」

衛來把手裡的文件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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