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年後重返洛陽 醜惡家史

光陰流逝如此之快,轉眼間就過了四年。

曹操依然寄居在七叔的家中,只不過當初的機靈鬼如今已經是豪邁洒脫的小夥子。譙縣鄉間自比不得洛陽的花花世界,但卻使曹操形成了頗為兩面化的性格。在家時他是用心習學的好孩子,在曹胤的指導下讀遍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而邁出家門他卻任俠放蕩、聲色犬馬,漸漸將夏侯兄弟、丁沖、丁斐等一干不拘小節的鄉里少年吸引到身邊,諸人暢遊走馬好不快活。

不過在閉塞的譙縣鄉間,人們眼見的僅僅是身邊的人,卻不甚了解外面世界的改變。正如曹氏族人都親眼目睹了曹操的成長,卻不知道僅比曹操小一歲的當今皇帝也逐漸步入了成年。

皇帝成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成婚,於是在建寧四年(公元171年)劉宏立執金吾宋酆之女為皇后。這位宋後是在前一年選入掖庭為貴人的,其實並沒得到過劉宏的寵愛,但冊立皇后頗講求門第出身,扶風宋氏數代與宗室通婚,不失為合適的人選。皇帝不經意間動動手指,天下都可能晃三晃搖三搖,這次冊立皇后劉宏自己不甚滿意,卻為曹家創造了壯大勢力的契機。

五月初,曹鼎回到了譙縣家鄉。他是曹操的族叔、曹洪的親伯父,雖說小有名望,但才學甚是平平。宦海十餘年,曹嵩、曹熾皆已身居高位,可曹鼎卻還在郡守一級的官位上原地踏步。

但世事無常,不知哪塊雲彩有雨,曹鼎的長女前些年嫁給了宋酆之侄宋奇。隨著宋後的冊立,宋家雞犬升天,宋奇一夜之間加官進祿受封濦強侯。女婿得勢,老丈人自然也跟著沾光,曹鼎再不用當他的吳郡太守了,立刻被升入京師擔任侍中、兼任尚書。楚霸王項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曹鼎在官場苦熬了這麼多年,終於也可以趁著謝任的空當在鄉人面前炫耀一番了。

富在深山有遠親,更何況貴人回鄉。侍中倒不足為奇,只要有些才幹、或是資歷深厚、抑或沾點皇親都可以擔任。難得的是尚書一職,雖是一年六百石的位子,卻可以天天跟皇上打交道,想要舉薦或詆毀一個人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有這樣離天三尺的好親戚,豈能不去巴結?曹鼎這一回來,整個曹氏家族都轟動了,只見他所攜家資殷實,金銀財寶大車小車往回拉。父老們瞧這等陣勢,更是搶著奉承這位青雲直上的親戚。老子帶著兒子、哥哥領著兄弟,一時間曹鼎家門庭若市高朋滿座,長年不走動的、八竿子打不著的族人都來賠笑臉。

曹操本沒把這當回事兒,仍是整天游山逛水忙自己的。直到曹洪捧著他伯父捎來的吳郡好絹跑來,才有些動心了。

「走走走,好東西還有的是呢!我大伯可發了善心了,族裡人來者有份,不要白不要,你也去見個禮,掙上幾匹好絹咱們做箭囊,再出去射獵背著多體面!」曹洪拉著曹操就要走。

「不許去!」曹胤握著一卷書滿臉嚴肅從後堂走了出來。

「七叔,為什麼不許阿瞞去?」

「不為什麼!」曹胤把書往書案上一摔,「我說不準就是不準。」

曹洪早聽說過他們老兄弟脾氣不和,昔年有些芥蒂,笑道:「七叔您莫要生氣,都是親戚里道的,論情論理你們都該走動走動。不是我偏向我大伯說話,見個禮不過人之常情,小不了您大不了他。方才他還念叨您呢,您跟我們一起去吧。」

哪知這幾句人情話說完,曹胤卻火了:「你給我出去!」

曹洪頭一遭見溫文爾雅的七叔這麼不講理,一時間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七叔……您這是……」

「抱著你的絹快走!」曹胤不聽他再說什麼,「他是你親伯父,你見不見他我管不著。孟德是他爹把他託付給我的,那就得聽我的話!你出去!」

曹操也不明其中就裡,待曹洪嘟嘟囔囔走了才試探地問:「七叔,您今天怎麼了?為什麼不准我去拜謁四叔?」

「你懂什麼?我這是為你好。唉……」曹胤嘆了口氣,「那是非之處豈能踏足?」

「是非之處?」

「從來富貴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想他曹元景終歸是二千石的郡守,無功無侯,何以大車小車往回拉家資?這些財物顯而易見乃納賄搜刮而得,皆是受人唾罵的髒錢!」

曹操心頭一悸:四叔那等資財尚不足我父親和二叔的九牛一毛,莫非我們所吃所用也是這等受人唾罵的髒錢?卻聽曹胤兀自發著牢騷:「自你祖父以宦官得侯,世人對咱們家本就有些微詞,更不該貪污納賄、搜刮民財,他敗壞的不僅僅是他自己,而是咱們一家子的名聲。自吳郡帶著這麼多的財物招搖過市,一路上定被人指指點點,我曹家的臉還要不要了?族裡那些人也真不長志氣,爭先恐後去巴結這等卑劣小人,這世道真是無可救藥了!咳咳咳……」他越說越激動,最後竟勾起咳嗽來。

曹胤實乃曹家那一輩人中才學和人品最出眾的,遠比曹嵩、曹熾、曹鼎那一干靠「恩蔭」起家的兄弟強得多,這也是曹嵩肯以子相托的原因。可不知為什麼,曹胤卻有一種避世的思想,認為官場污穢不堪,以至於閉門讀書不問世事,甘願過清苦的日子。雖然他閉門不出,但風聞不入耳的事情總要發發牢騷,上到公侯列卿、下到縣佐書吏,竟沒有一個他罵不到的。近兩年來,這樣的發作越來越頻繁,曹操見得多也已經習慣,不再徒勞地解勸,而是默默替他捶著背。

曹胤依舊憤憤不平,將族裡上下的人數落個遍。曹操只管捶背,直等到他漸漸罵不動了,才笑道:「七叔,您這樣坐在家裡干罵又有何用?有話何不當面鑼對面鼓跟他們說?」

聽侄子這麼一問,曹胤卻不言語了。他雖有許多事情看不慣,但終不敢對人發火,只能獨善其身閉門生氣罷了。

曹操同他生活了四年多,早將他的脾氣摸透了,捶著他的背說:「您最近咳嗽很厲害,不要生這等無用的氣啦。您要是真覺得世風不正,就出去做一任官,哪怕是區區縣尉,做一番事業也是好的。若是閉門而居,就莫操心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兒,咱們夏聽雨聲冬觀落雪豈不是更好?」

曹胤搖搖頭:「罷了,你小子說得對,不生這等干氣!子曰六十耳順,我才三十就這副德行,看來還差得遠。畢竟他是洪兒的伯父,不看大人的面子,還需看孩子的面上。」他就是這樣自我解嘲。

「七叔,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問您。」

「說。」

「我有沒有親生的伯父活在世上呢?」

曹胤一怔,彷彿是被錐子扎了一下直起身來,瞪了他一眼:「你聽到什麼風言風語了嗎?胡說些什麼混話!」

曹操本是揣著一肚子的疑問試探曹胤的,卻瞧七叔反應如此抵觸,索性把話挑明了:「我已經知道爹爹的身世了,夏侯惇的爹爹就是我伯父……沒錯吧?」

曹胤沒有直接回答,把頭又低了下去:「唉……這事兒不過是層窗紗,你何必非要把它捅破呢?既然過繼到曹家,就是曹家的子孫,弄清楚這些又有何用呢……你還是不要問了,問清楚了心裡也是病……」

「七叔,不弄明白,這病擱在心裡更難受。」曹操抓住他的肩膀,「有件事我思來想去始終不解,放著你們這麼多侄子,為什麼我爺爺要捨近求遠過繼鄉鄰之子呢?」

這件事似乎觸到了曹胤的痛處,他臉上泛起一陣羞恥的紅暈,面龐抽動了兩下,但還是開了口:「自從你認識夏侯惇,我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你如今也大了,即便我不說早晚你也能從別處知道,索性就告訴你吧……」

「嗯。」

曹胤嘆了口氣,隔了半晌才開口:「當年咱們老祖宗曹參隨高祖起義,後來繼蕭何當了丞相,這你應該知道吧?」

「嗯。」曹操點點頭。

「可是自那之後,族裡始終再沒有過出人頭地的後輩,到了我祖父,也就是你太爺爺那一輩,咱們曹家又因爭地吃了場官司,算是徹底沒落了,最後還不及夏侯氏那等莊戶。當時你太爺爺最窮,鄉里人要是丟頭牛都先跑到咱家來搜。咱們曹家族裡人就想,要是能再出一個大官,就沒人再敢輕視咱了。但是合族上下哪有一個出類拔萃的?文不能提筆、武不能上陣,又和別的官宦人家攀不上關係,憑什麼本事當大官?正趕上那時候中常侍鄭眾誅殺了竇憲,首開閹人封侯的先例,於是就有人動了送孩子入宮當宦官的心思。族裡各家的人口都比較單薄,唯你太爺爺有四個兒子,他們就都來攛掇你太爺爺送一個兒子入宮,要是將來出息了,大家都沾光。他們剛開始還平心靜氣地勸,到後來就是拍案瞪眼的威脅了。好好的孩子送進宮當宦官,一輩子不就毀了嗎?你太爺爺捨不得,抱著四個兒子哭了兩天,但是惹不起咄咄逼人的親戚們,最後就把最小的兒子,也就是你爺爺送入了皇宮。剛進宮時,你爺爺不過是孝安皇帝的侍讀,哪裡有什麼榮華富貴?族裡人漸漸就忘了你太爺爺為他們做出的犧牲,而你太爺爺抑鬱不已,沒幾年就病死了。

「沒想到你太爺爺一死……」曹胤突然睜大了眼睛,眼裡一片激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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