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猴傳奇 西雙版納是我的文學故鄉

我十六歲到西雙版納,度過了十八個春秋,人到中年才離開。我在西雙版納娶妻成家,寶貝兒子也出生在西雙版納,可以這麼說,西雙版納這塊炎熱而又多情的土地,是我的第二故鄉。

三十多年前的西雙版納,人口稀少,交通不便,沒有工業污染,旅遊業也還沒有開發。正因為如此,那裡保持著完美的自然生態。鬱鬱蔥蔥的熱帶雨林覆蓋山巒河谷,清澈見底的泉水環繞村村寨寨。

最讓我驚奇的是,雞無窩,豬無圈,牛無欄,馬無廄,狗脖子上也沒有鏈條。豢養的家畜活得逍遙自在,白天可以隨心所欲到處去玩,肚子餓了回到主人家院子大呼小叫討食吃,肚皮塞飽後,又山野田壩尋找屬於自己的快活去了。

到了夜晚,雞飛到竹樓的屋頂上,像鳥一樣在茅草屋脊上棲息;狗趴在門檻上,進門出門都要小心別踩著狗尾巴;牛和馬擠在竹樓底層,隨時可以在房柱上摩擦蹭癢;最無賴的要數豬了,霸佔竹樓的十二格樓梯,就像睡高低床一樣,一層一層橫躺在狹窄的樓梯上,任你將樓板踩得咚咚響,它們照樣呼嚕呼嚕睡得香……

記得我剛到西雙版納時,借宿在老鄉家,有一天臨睡前多喝了幾杯米酒,半夜醒來,膀胱脹得厲害,黑燈瞎火的不願跑茅廁,便摸索著來到竹樓陽台,居高臨下尿一泡。

剛運作到一半,哞的一聲怒吼,陽台外伸出一顆牛頭,借著淡淡的星光,我看見牛臉上尿液滴答,牛眼睜得比銅鈴還大,牛嘴因憤怒而扭曲變形。原來我尿到樓下一頭水牛的臉上了,想必人尿的味道不怎麼樣,又咸又酸又澀令它倒胃口,在向我提抗議呢。

隨地便溺總歸不雅,我怕吵醒主人,只好緊急剎尿,想到樓下找個僻靜處繼續方便。跨下樓梯,一腳就踩在一頭老母豬的脖子上,它哇的一聲跳起來,我一個倒栽蔥滾下樓去,幸虧每一層樓梯上都有肥豬鋪墊,軟綿綿得就像在地毯上翻跟頭,沒傷著筋骨,但已嚇得魂飛魄散,剩下的半泡尿全撒在自己的褲子上了。

更可惱的是,這些該死的豬和牛,責怪我攪了它們的清夢,蜂擁而上,豬頭搡我的屁股,牛蹄絆我的腿,把我摔倒在地,然後團團將我圍在中間。也不知是想用同樣的辦法回敬我,還是因為我身上刺鼻的尿臊味引發了它們的排泄功能,好幾頭牛好幾頭豬竟然沖著我嘩嘩小解起來,就像擰開了好幾隻熱水龍頭,我身上被淋得精濕,成了個名副其實的尿人。主人被吵醒,才下樓來幫我解了圍。

西雙版納的家畜,享受著高度自由,村寨又緊挨著原始森林,便常發生一些野生動物與人類家畜之間角色客串、反串和互串的故事。

我的房東養了六隻母雞,沒有養公雞。有天傍晚,母雞們從樹林回家,發現一隻尾羽特別長的五彩花翎公雞氣宇軒昂地守護在母雞身邊。開始還以為是別家的公雞,但那隻公雞送母雞們進房東院子後,拍扇翅膀飛到院外那棵高達幾十米的大青樹上去了。家雞無論如何也飛不了這麼高的,只有森林裡的野生原雞才有這等飛翔本領,這才曉得,這是只野公雞,貪戀房東家六隻母雞的美色,來做上門女婿了。

半夜我和房東悄悄爬上大青樹,我用雪亮的手電筒照花雞眼,房東用漁網將這隻花心大公雞罩住,剪掉半截翅膀,強迫它在村寨安家落戶。

這隻野公雞勇猛好鬥,寨子里所有的公雞都怕它,成為名聞遐邇的雞王。與它交配過的母雞孵出來的小雞,很少得雞瘟病,存活率明顯提高,但從小就要剪翅膀,不然長到兩個月大,便飛到樹林不回來了。總歸是野種,不像家雞那般聽話。

村長養了幾頭水牛,忽一日,一頭公牛失蹤了,到樹林里去找,找了好幾天也沒能找到,以為是給山豹或老虎吃掉了,也沒在意。

半年後,公牛突然跑回家來了,後面跟著一頭羞答答的母牛,還有一頭活潑可愛的小牛犢。那母牛和小牛犢牛蹄覆蓋著一層白毛,就像穿著白襪子,證明是西雙版納密林中特有的白襪子野牛。顯然,村長家這頭公牛半年前和這頭野母牛私奔了,這次是帶著小媳婦和乖兒子來拜見主人的。

村長大喜,平空得了一頭母牛和一頭牛犢,天上掉下金元寶,不要白不要呢。他趕忙喚我去幫忙,用麥麩作誘餌,將它們引到有籬笆牆的一座菜園子,囚禁起來。野母牛當然不喜歡過囚徒的生活,當天半夜,發一聲威,轟隆撞倒籬笆牆,帶著丈夫和兒子揚長而去。村長白歡喜一場,還賠了一大袋麥麩。

寨子里有個老漢,在森林裡發現了一頭迷路的乳象,用藤索拴住象脖子強行將其牽回家來,怕象群會上門來找麻煩,轉手就將乳象賣給縣城雜耍班子,得一百塊大洋。豈料當天夜晚,三十多頭野象將寨子團團包圍,吼聲震天,還用長鼻子捲起沙土彈射老漢的竹樓,大有不交出乳象就要掃平寨子的氣勢,折騰到天亮才離去。

眾人皆埋怨老漢,老漢也覺理虧,更害怕遭到野象的報復,第二天一早便去縣城想要贖回乳象。雜耍班子是江湖藝人,唯利是圖,非要老漢拿二百大洋才允許他將乳象牽回。老漢無奈,只好賣掉一匹棗紅馬,換回乳象,送去森林,一場風波才算平息。

在我插隊落戶的寨子,家畜和野生動物混淆最多的要數豬了。常有野公豬拐跑家母豬、家公豬娶來野母豬的事情發生。小豬崽里起碼有百分之五十是混血兒。

久而久之,寨子里的家豬鼻吻細長,鬃毛披散,獠牙猙獰,模樣與野豬越來越接近,脾氣也暴躁得讓人發憷,你用石頭砸它們,它們會號叫著衝過來咬你的腳桿。簡直就是豬八戒造反,不把人放在眼裡。

有一次過傣族的關門節,殺一頭肥豬時,豬嘴沒綁牢,凄慘的號叫聲響徹雲霄,結果全寨子一百多頭豬通通擁到屠宰草棚前,吼叫奔跑,把殺豬用的水桶、案板和鐵鍋撞得稀里嘩啦,就像一幫足球流氓在聚眾鬧事。

村民指使忠誠的獵狗去鎮壓,引發一場豬狗大戰,有五條狗被咬斷了腿或咬歪了脖子,豬群大獲全勝,衝進木瓜樹林,將五十多棵木瓜樹全部咬倒,將掛在枝頭的木瓜悉數吃掉,以發泄對人類的不滿。

這一類故事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數也數不清。

我寫的許多動物小說,如《野豬王》《白象家族》《牧羊豹》等等,就是取材於當年我在西雙版納真實的生活經歷。當然,有些情節是經過改造、取捨和重新組合的,為了使作品完整生動,也進行了適當的藝術加工。但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作品裡頭的動物和人物,皆能在生活中找到原型,故事的基本情節,確實是生活中曾經發生過的。

朋友問我,你寫的這些動物,豬也好雞也好牛也好,好像很懂感情挺有靈性的,跟人會產生許多感情糾葛,怎麼跟我們在飼養場里看到的豬呀雞呀牛呀完全不一樣呢?你是不是在胡編亂造哄小孩呀?

我對朋友說,你就沒見過真正的豬真正的雞真正的牛!

飼養場的豬十幾頭擠在一間狹窄的豬圈裡,從出生到開宰,從豬娃長到大肥豬,從不離開小小的豬圈一步,整天除了吃就是睡。這不叫豬,這叫產膘的機器。

養雞場里的雞幾百隻擠在一個空間有限的雞籠里,用燈光給它們照明取暖,用複合飼料催它們天天生蛋,一生一世見不到藍天白雲也見不到草地河流。這不叫雞,這叫產蛋機器。

奶牛場里的牛用電腦管理,什麼時候喂水什麼時候喂料什麼時候往食料里拌維生素或催奶素之類的添加劑什麼時候擠奶用什麼方式擠奶一次擠多少奶都有精確的程序控制。這不叫牛,這叫產奶機器。

人類為了得到更多的蛋白質和脂肪,為了讓自己活得更舒適更快樂更幸福,不僅馴化動物奴役動物,還肆無忌憚地異化動物。

在飼養場,動物被抽去了生命的精髓,變成標準的行屍走肉!

我之所以熱衷於寫具有野性和野趣的動物,就是想告訴那些除了在飼養場便很少有機會接觸動物的讀者朋友,除了我們人類外,地球上還有許多生命是有感情有靈性的。它們有愛的天性,會喜怒哀樂,甚至有分辨善惡是非的能力。我們應當學會尊重動物,尊重另一類生命形式,別把除了我們人類外其他所有的生命都視作草芥。

不錯,人類作為雜食性的靈長類動物,免不了要殺生,免不了要吃豬肉吃雞蛋吃牛奶,人類作為本質上好逸惡勞的動物,免不了要用馬代步用牛耕地用狗看家護院。但我想,我們完全可以在吃它們和奴役它們的同時,表現得寬容慈悲些,在它們被宰殺之前,在它們大汗淋漓地為我們幹完一天苦役之後,善待它們,關懷它們,讓它們享受些許生活情趣,還它們一丁點兒生命的天賦權利。

這不是虛偽,這是文明的標籤。

人類在動物面前應該做一個經常能發善心的好奴隸主,這要求怎麼說也不過分吧?

我虛活五十多年,捫心自問,這半輩子做過一些好事,但也做過不少回想起來要臉紅的荒唐事,若真有中國佛教輪迴轉世的說法,我死後很難保證不被牛頭馬面鬼扔進油鍋小煎一回,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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