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猴傳奇 在捕象的陷阱里——一位傣族老獵人的自述

記者同志,你到底要我說什麼哩?你要我談談怎麼會愛上養鹿這一行的,我不是全按報紙上的話回答你了嗎?你笑什麼,不相信我老波濤(波濤,傣語,即大爹)的話?嘿嘿,那就麻煩你揮揮神筆吧。怎麼,你還搖頭!阿羅,你這纏勁真叫我老波濤害怕。蟒蛇纏麂子,也沒有你厲害嘛。

你非要掏我心裡話?那好吧,請多塞幾塊栗柴,把火塘燒旺,在溫暖的竹樓里才能說出溫暖的話來。請去沽一壺酒,三杯下肚,帕薩傣(傣族自己稱呼自己)才能打開話匣子。

叫我怎麼說呢?有人亂嚼牙巴骨,說我六十齣頭犯上了官癮。哼,鄉政府辦的養鹿場場長,算什麼鳥官?小似芝麻,輕若浮萍。屁股後面倒是跟著一百多頭馬鹿,可它們不會來阿諛奉承,也沒本事把我的孫子孫女調進城吃皇糧。我家十八輩子沒當過官,也不稀罕這個鹿司令。當然嘍,今天能當上自治州的勞動模範,我還是蠻高興的。

我喜歡鹿。鹿是善良的動物,通人性。我把它們當兒女看待,一天不見心裡就憋得慌。遇上割鹿茸,那些蠻手蠻腳的小夥子把長著四平頭(指一對鹿茸的四個分岔長得一般齊。這是最佳鹿茸,再長就要角化)的公鹿捆綁起來,鹿群哀嚎,一片血腥。大家都來看熱鬧,我可受不了,躲到樹林里,悄悄抹眼淚。

這群馬鹿對我可親了,我一進鹿場,它們就圍上來舔我衣裳。特別是那頭名叫「召光」的頭鹿,我一天不去看它,它就會不吃食。對,就是那頭威武雄壯的大公鹿。瞧,它那架琥珀色的鹿角多漂亮,光滑細膩,閃著光澤,如同大理石雕成的,一對丫丫就像兩把魚叉。

我這麼一說,記者同志,你一定以為我天生一副菩薩心腸。嘿,錯啦!倒退五年,我是威震山林的盤巴利(傣語:好獵手)。我獵過老虎、豹子、野豬、老熊,還打死過一頭大象哩。整整四十年,我都吃打獵這碗血腥飯,心腸早就像花崗石一樣硬嘍。我還有一手絕技,就是善於打馬鹿。我摸熟了馬鹿的生活習性,知道在哪兒才能找到它們,因此,進山狩獵,我都能背一頭死鹿回寨子,回回不落空。羅梭江一帶的帕薩傣都不叫我大名「波岩桑」,而另外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岩哈光」,譯成漢話,就是「馬鹿的剋星」。

馬鹿值錢哪,一頭上等鹿茸比一張虎皮還賣得俏。鹿肉也是頭等山珍。我特別愛把鹿肉切成巴掌大的薄片,塗一層鹽巴、辣子和蒜泥,用小竹棍夾起放在火炭上烤,外表焦黃油亮,裡面細嫩滑溜,那滋味,嘖嘖,鮮得沒法說。嘿嘿,記者同志,你千萬莫咂口水,現在你就是跪下磕頭,我也不會殺馬鹿給你解饞的。

話扯遠嘍,還是講講我怎麼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想起最後一次進山狩獵的遭遇,我現在還後怕呢。

那是五年前賧塔節(傣族傳統節日,在陽曆十一月中旬,男女老幼到佛塔進行宗教活動),我家蓋起了一幢新竹樓。帕薩傣有賀新房的風俗,十里八里外的親朋好友、滿寨子的男女老少都來賀喜,還要請贊哈(傣語:傣族民間歌手)來唱個吉利。

殺豬宰牛,沽酒買煙,全得花錢哪!

那時我們寨子還沒搞包產到戶,窮根還沒挖掉。蓋房把一點積蓄都花盡了,沒別的辦法,我只好扛起那支打一槍就得裝填一次火藥的老式銅炮槍,進山打馬鹿去。

那時,政府已有明令規定:馬鹿屬於國家一類保護動物,不準獵殺。我是獨自一人悄悄進山的。

大清早,我劃著一條用椰子樹做成的獨木舟,順著羅梭江,漂進田螺谷。山谷里有一個臭水塘,馬鹿愛到這兒來喝鹽鹼水。

我躲在一塊背風的大岩石後面。草上的露珠浸濕了我的衣衫,我也不在乎。一會兒,我聽見樹林里窸窸窣窣一陣響,山霧裡顯出一頭母鹿來。

這頭母鹿全身金黃,雙眸明亮,秀氣的嘴巴,修長的腳,顯得很美。特別使我動心的是,母鹿肚子圓滾滾的,裡面有小生命在跳躍。母鹿雖然沒有珍貴的鹿茸,但取出鹿胎,放在土鍋里熬成膠,製成黑色透明的鹿胎膠,也是一味名貴的補藥,男人補虛,女人保胎,能賣好價錢呢。我非常高興,輕輕將槍筒伸出草叢。

母鹿非常機警,鑽出樹林後,一步三顧,慢慢向臭水塘走來。它好幾次迎風而立,豎直尖尖的耳朵,翕動小巧的鼻子。它的嗅覺和聽覺都十分靈敏,只要聞到一點陌生的氣味,或聽到一點異常的響動,便會揚起四蹄逃入莽莽密林。

我凝神屏息,將胸膛緊緊貼在冰涼的土地上,一動不動,耐心地等待著。八十米……五十米……二十米……我沉住氣,食指慢慢將扳機往下壓。

十米……七米……我瞄準母鹿的腦袋,穩穩扣動了扳機。「咯嗒」一聲,糟糕,誰料到火藥受潮,銅炮槍沒打響!重新從葫蘆里倒火藥灌鉛巴,已經來不及了。母鹿聽到槍機的撞擊聲,愣了愣,敏捷地一扭身子,揚起前蹄,朝樹林蹦跳。眼看到手的財神要溜,我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呼」地一下從地上躍起來,隨手將銅炮槍朝母鹿狠狠砸去。「咚」的一聲,沉甸甸的銅炮槍砸在母鹿的右腿上。母鹿慘叫一聲,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我急忙躥上去,想來個活擒。

還沒等我趕到,那頭母鹿竟頑強站立起來,拖著負傷的右腿,搖搖顫顫向樹林奔跑。我顧不上撿銅炮槍,拚命追上去。

母鹿開始還跑得蠻快,我也腳下生風,緊追不捨。跑出田螺谷,鑽進小黑山,母鹿還是不遠不近,離我十步之遙。

記者同志,你沒到過小黑山吧?那裡是只有獵人才來光顧的原始森林,高大茂密的樹木遮斷了陽光,顯得幽暗陰森,潮濕的地上布滿了野獸的腳印。我被錢迷住了心竅,只顧猛追,忘記了危險。

母鹿腆著大肚子,又負了傷,漸漸地跑不動了。我和它之間的距離越縮越短,來到一棵古榕樹前,只差兩步遠了。榕樹前是一塊平展的草地,上面長滿了柔軟的金絲絨草,還點綴著五顏六色的小野花。這是搏鬥擒拿的理想之地。我鼓足勁,大喝一聲:「哎!」縱身一躍,撲上去,一把抓住母鹿的後腳。

母鹿驚叫一聲,拼足全身力氣向前跳躍。草葉被撕碎了,在半空中打著飛旋。我俯卧在地上,被母鹿拖著往前移。我攥緊鹿腳,心裡直樂,這厚厚的野草,就像鋪著七層地毯,傷不著我的筋骨。再拖一陣,等母鹿力氣耗盡,我隨手扯根青藤,就可以把它的四蹄拴結實。

我正在得意,突然,母鹿「刷」地一下蹦起來,我身不由己,騰空而起。接著,我只覺得身體變得像根羽毛一樣輕飄飄地往下墜。還沒等我明白是怎麼回事,「轟」的一聲,我已重重摔倒在地,肋骨撞在堅硬的岩石上,疼得我差點暈過去。我抬頭一看,糟糕,這該死的母鹿竟帶著我一起跌進了捕象的陷阱。

記者同志,你沒見過捕象的陷阱吧?那是一個深一丈多,長寬各四五米的方形土坑,坑壁像刀削過似的筆陡,坑面用細竹子搭著一層草皮作偽裝,專門捕捉活象。我過去在勐捧山林里挖過一個這樣的陷阱,活捉過一頭大公象。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自己會跌進去。

我又羞又惱,忍著胸口的劇痛,掙扎著坐起來。一看,母鹿就在我面前,也跌得不輕,前腿皮開肉綻,哆嗦了半天才勉強站立起來。我恨不得揪住這頭母鹿,把它撕個粉碎。

突然,我發現母鹿前面那蓬茅草無風自動,有些異樣。我揉揉眼睛仔細一看,媽呀,嚇出我一身冷汗:在碧綠的草葉間,有一塊土黃色在顫動。猛地,草叢裡豎起一隻毛茸茸的豹子頭。這是一頭雲豹,衰老而又醜陋,全身黃毛一塊塊脫落了,露出難看的白斑;尾巴上的毛被樹漿草汁粘成一坨一坨,像一根攪屎棍;身上的金錢狀花紋又小又稀,像幾枚剛出土的古幣;塌鼻樑上的豹須焦黃蜷曲,像幾根生鏽的細鐵絲;就連那雙豹眼,也毫無生氣,像兩眼枯井。

可是,當那頭豹子扭頭看見我和母鹿時,一雙眼睛突然睜得滾圓,閃閃有神,那乾枯發黃的眼球變得綠瑩瑩,流動著一股強烈的飢餓與貪婪的光。霎時間,我明白了,這頭豹子掉進陷阱起碼已有三四天,肚皮已餓得像只癟了氣的塑料球。現在,我和母鹿掉進陷阱,就像是叭英(傣族傳說中至高無上的神)給它送來了美餐。

豹子抖掉身上的草屑,站了起來,興奮地吼叫了一聲。這畜生雖然瘦骨嶙峋,比牛犢大不了多少,卻異常兇惡,能爬樹,善跳躍,敢襲擊牛群,敢與老熊搏鬥。

我環顧了一下,陷阱四壁陡立,高不可攀,除非插上翅膀,根本逃不出去。陷阱里光溜溜的,連一塊可作武器用的石頭也沒有。我趕緊往腰裡掏匕首。我們帕薩傣攆山打獵,總帶著匕首。我那把匕首是騰衝出產的,雙面開刃,鋒利無比,牛角刀柄上還鑲著銀飾,明晃晃,亮閃閃,是一件寶物。可是,我在腰間只摸到柔軟的麂皮刀鞘——心愛的匕首不見了。我立刻像掉進了冰窟窿,全身涼透了。現在我手無寸鐵,怎麼對付得了這頭兇殘的豹子呢?

我隨身攜帶的那把匕首,一定是我躺在地上被母鹿拖著走時,刀柄被草莖掛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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