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亨利仔細看了看碧翠絲的皮毛。他心想,在驢的背上,唾液加毛髮不可能拼出什麼東西,最起碼要維持一整天就是不可能的,不過想必這又是標本師所謂的象徵。

「針線包里的第一項是號叫。碧翠絲是從前一天晚上維吉爾的號叫中想到這點的。第二項是一隻黑貓。」

「一隻黑貓?一隻黑貓怎麼就成了表現可怖們的一種方式了呢?」

「是恐怖們。像這樣。」

標本師小心翼翼地把維吉爾放回到碧翠絲身上,然後又回去拿他那摞紙。亨利心想,要是他能拿著劇本自己看,事情就容易多了。他意識到他差點想「自己看並且自己寫」了。

標本師找到一頁紙,開始讀:

維吉爾:說出來是為了活下去——我想這就是我們之所以想這麼做的原因吧。

碧翠絲:嗯,為了銘記,但同時也是為了繼續生活。

維吉爾:知情但又要快樂——或者至少要知足、豐饒。

碧翠絲:嗯。

維吉爾:就像跟貓住在一起,它一直陪伴我們,卻不會主導我們的人生。我們需要供它吃喝,給它洗漱,有時還要傾注全部注意力,但大部分時候它還是自己單獨待著就心滿意足。躺在某個角落,在我們身邊,卻不會佔據我們的過多精力。

碧翠絲:恐怖們就是既像號叫又像黑貓。

維吉爾:這個我得記下來。(他環顧四周,注意到了碧翠絲的背。)我知道在哪兒寫了。(他用舌頭舔了舔指尖,把碧翠絲的皮毛弄平整,在她身上寫字。他用舌頭舔了好幾次,終於完工,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很是滿意。)完成了。我們就叫它針線包。

碧翠絲:針線包,真相包。

維吉爾:沒錯。

「這個也是象徵。」標本師說道。

「嗯,我知道。但是所有這些談話,跟所有其他故事一樣,在一個劇本中,肯定會有——」

「沉默也是有的。有一次維吉爾說文字不過是『咕噥聲的精確版』,他說我們『太高看文字了』。那之後,他們嘗試用其他方法來談論恐怖們,包括手勢、聲音、面部表情等,但這讓他們筋疲力盡。那場戲現在就在我手邊。」

他又開始大聲讀:

碧翠絲:我累死了。沒法兒再進行下去了。

維吉爾:我也是。要不我們就光聽聽吧。

碧翠絲:聽什麼?

維吉爾:聽聽沉默,聽聽看它有什麼要說的。

碧翠絲:好的。

(沉默。)

維吉爾:聽到什麼了嗎?

碧翠絲:聽到了。

維吉爾:聽到什麼了?

碧翠絲:沉默。

維吉爾:那沉默說什麼了?

碧翠絲:什麼也沒說。

維吉爾:你做得很不錯。我不停地聽到自己內心有個聲音在說:「我在聆聽沉默,希望能聽到點什麼。」但接著我腦子裡亂鬨哄的,開起了小差。

碧翠絲:哦,那些我也聽得到。說的話不同,但都是一回事。

維吉爾:我們應該嘗試聆聽真正的沉默,把頭腦中的所有內部雜訊全都清空。

碧翠絲:我願意試試。

維吉爾:一、二、三,開始。

(維吉爾和碧翠絲直視前方,內心一片沉寂。

飛來一隻大黃蜂,嗡嗡地在他們前面飛直線。他們跟隨著它的路線,頭一會兒朝向最左邊,一會兒朝向最右邊,但什麼也沒說。

左邊樹上一隻鳥兒朗聲啁啾。維吉爾和碧翠絲望向左邊,什麼也沒說。

右邊遠處一隻狗在狂吠。維吉爾和碧翠絲望向右邊,什麼也沒說。

左邊一隻青蛙呱呱直叫。他們望向左邊,什麼也沒說。

兩隻松鼠迅速爬上右邊一棵樹,其中一隻滿腹牢騷地追著另一隻。他們望向右邊,什麼也沒說。

左邊鳥叫聲像炸開了鍋。他們望向左邊,什麼也沒說。

上面傳來鷹隼的尖叫。他們抬頭仰望,什麼也沒說。

一片樹葉落地。他們的視線跟隨著它墜落的舞姿。葉子掉在了地上。)

維吉爾:老天爺,這地方可真吵!

碧翠絲:太容易讓人分心了。

維吉爾:根本就不可能聽到沉默。

碧翠絲:同意。

(沉默。)

維吉爾:我敢打賭我要是製造好多雜訊,你可能會更清楚地聽見沉默。

碧翠絲:你這麼覺得嗎?

維吉爾:要不我們試試吧。(維吉爾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氣,用最大的聲音說了下面這些話。)

全部上車!全部上車!快點,快點,快點!嗚——嗚——嗚——嗚,可不能誤了火車!嗚——嗚——嗚——嗚,飲料和零食別忘了!不想挨餓吧!保管好行李!嗚——嗚——嗚!你,那邊那個,你這是要去哪兒啊!進到車廂里去。全部上車!我說了全部上車!最後一次通知了!嗚——嗚——嗚——嗚,火車馬上要開了,嗚——嗚——嗚——嗚!一次難忘的旅程!嗚——嗚——嗚——嗚!準備出發,準備出發。(面向碧翠絲)呃,聽到了嗎?聽到沉默了嗎?

碧翠絲:聽到了。

維吉爾:然後呢?

碧翠絲:就好像有千萬陰影壓在我身上。

維吉爾:他們都在說什麼?

碧翠絲:他們在哀怨自己未盡生命中的過往。

維吉爾:他們用了什麼樣的字眼?

碧翠絲:這個聽不見。

維吉爾:這些詞跟一般的沉默有什麼不同?

碧翠絲:這個不好說。

維吉爾:我們應該怎麼引用這些詞呢?

碧翠絲:難以用語言描述。

維吉爾:我們該怎樣評述他們的話?

碧翠絲:我的舌頭打結了。

維吉爾:假如說我正在讀這些話,我會讀到什麼內容呢?

碧翠絲:我的筆沒有墨水了。

維吉爾:這個方法不行。我們得想個新法子。

(沉默。)

「所以你看,不光是有文字,還有聲音和沉默。而且還有手勢。比如說這個。維吉爾和碧翠絲把這個放到了他們的針線包里。」

標本師用右手放在胸前比畫。

「我給演員畫了示意圖。」他又加了一句。

他把那幅畫高高舉過桌面。畫上有四個手勢的示意圖:

亨利注意到畫中的胳膊上有好多毛。為了表現這種對動物的深惡痛絕,標本師肯定會叫演員們為了角色扮成這樣的。手放在胸前,兩根手指指著地面,手朝下。亨利很好奇為什麼是兩根手指呢?

「文字,沉默,聲音,角色,象徵——這些對一個故事來說,都是很重要的元素。」亨利說。但是你同時也需要情節,需要動作,他本來還想再說點什麼的,標本師打斷了他。

「清單逐漸加長。整部劇都是以它為中心的。我把整個針線包的內容都讀給你聽。在劇本快結束的時候,維吉爾也讀過最後一次。這張清單是我最偉大的文學成就。」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亨利差點笑出來,但標本師這個人吧,可不是你想笑就能笑的,當然你也沒法兒跟他一起笑。他周圍的空氣,他臉上的表情,把笑的生命力都榨乾了。

這張清單竟然很神奇的沒混在他桌上那一堆紙里,而是從抽屜里拿出來的。標本師念道:

一聲號叫,一隻黑貓,語言及偶爾的沉默,一個手勢,若干少了一隻袖子的襯衫,一段禱告,每次議會開始時的演說,一首歌,一道菜,一輛遊行花車,大眾紀念版瓷鞋,網球課,樸素真理普通名詞,長詞,好多清單,絕境中展現虛假好心情,證詞,儀式和朝聖,私下或公開的正義與尊敬之舉,一個面部表情,第二個手勢,口頭表達,[sic]劇,諾沃利普基大街68號,給古斯塔夫的遊戲,一個文身,一年目標,奧斯基。

一堆胡言亂語。只是聽了聽,並沒有真正看到,而且還只是聽了一遍,還沒等他想清楚是什麼意思呢,就消失沉寂了。亨利基本上沒聽到什麼東西,聽明白的就更少了。他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所以就什麼都沒說。但標本師也沉默著。

「最後那個我沒聽明白。」終於,還是亨利先開口。

「奧斯基,奧——斯——基。」

「聽起來像德語,但是我不認識那個詞。」

「是,它不是一個單詞,勉強算是一個杜撰的長詞吧。」

「我看也不長啊,就三個字。」

「不對,不是那樣。」

標本師翻了翻紙張,用手指指了指中間一個單詞:長詞。

「這什麼意思?」

「這是碧翠絲的主意。」

他翻了翻,找到一頁紙開始讀:

碧翠絲:我有個主意。

維吉爾:什麼主意?

碧翠絲:一個長單詞。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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